賀喬在下班之前把季風叫到辦公室裏，季風不明所以，想著自己最近工作上應該沒什麼失誤，賀喬叫他的時候心裏翻湧著一種難以言說的雀躍，以他這二十幾年來感情波動寥寥無幾的人生裏，也算得上稀奇。
    “咱倆……談談？”
    賀喬在他麵前向來沒有端正過，除了剛進公司那會兒，事實證明那是他的錯覺，賀喬大多數時候就跟現在是一樣的：
    兩條長腿搭在辦公桌上，在外麵總是整整齊齊的領帶也散開來，散漫的模樣一點也不令人討厭，明明季風很討厭這種坐沒坐相的人，除了賀喬。
    他是典型的桃花眼，平白添了一絲風情，風情這詞兒用到一個男人身上也是很合適的，眼睛帶著笑挑著眼尾朝他笑著。
    可他在工作的時候又和現在天差地別，怎麼會有這樣的人？讓人忍不住地想要探究他究竟是什麼樣子的一個人。
    公司裏這會兒陸陸續續地人也少了，安安靜靜的。
    季風摸不清賀喬心裏在想什麼，自從上次他們送人回來之後，賀喬就再也沒跟他發過脾氣，饒是季風這樣遲鈍又淡漠的人也感覺到了。
    有時候他坐在工位上感到口渴，剛站起身就看到賀喬邁著輕巧的步子朝這邊走過來，手裏拿著自己送給他的保溫杯。
    人過來之後就彎下腰問他工作累不累，前幾次季風還能規規矩矩地回他：“不累，已經處理得差不多了，您還有別的工作安排嗎？”
    賀喬明媚地笑著，一隻胳膊撐在桌子上偏著頭說那就好，有時候他專門跑過來，也不說別的，就為了跟他說一句“早上好”“中午好”“下班回家”之類的話。
    來來回回好幾次，季風才逐漸察覺到不對勁，但賀喬這個人想一出是一出的，他也不知道這人最近是怎麼了，搞得後來隻要賀喬從辦公室裏出來，他的心思就開始隨著他的路線移動，工作效率也因此打了折扣。
    “您想談什麼？”季風覺得喉嚨發緊。
    賀喬被他問得噎住了不知道怎麼接話比較好，其實他也沒想好要跟季風談什麼，這段日子動不動就去找他的習慣也都是隨心罷了。
    他這人向來不考慮太多，心裏怎麼想就怎麼做，從不瞻前顧後，就算他真搞出點什麼事兒來，賀家也能給他兜底兒。
    再說了，他又不幹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兒，隻是單純想把自己的人生過得隨心一點兒，他就隻來這世界一趟，幹嘛想那麼多，搞得人累的慌。
    “我先問問你個比較隱私的事兒啊。”
    他開始斟酌著用詞，就連心跳也變得有些快，一下一下的，仿佛這間隻有兩個人的辦公室裏到處都是充斥著“咚咚咚”的心跳聲。
    “你……談沒談戀愛啊？”
    他說這話的聲音也變的小了點兒，其實賀喬心裏是有譜的，按照他對季風生活規律的掌握程度以及了解來看，他絕對是沒有伴侶的。
    再說了，有誰能跟他談戀愛啊？成天跟個悶葫蘆似的，一天話都說不上幾句，人家男朋友都會說情話，季風呢？
    賀喬想象了一下季風抱著女孩子對她說情話的樣子，渾身打了個冷顫，他覺得那場景有點恐怖。
    好吧，還有點生氣，雖然他也不知道為什麼生氣。
    “……沒有。”季風聞言怔愣著，過了一會兒才應聲道。
    他要做什麼？打探自己的隱私嗎？純粹是好奇嗎？為什麼對這個問題有興趣呢？
    季風在心裏思索著這些問題，他猶豫的時候賀喬就已經坐不住了，塌陷著的腰也撐了起來，他看起來有點緊張，直到他否認這件事之後，這才看到賀喬緊盯著自己的眼神也逐漸放鬆，他又恢複成剛剛那個懶散的樣子。
    “我就說嘛，你這樣的悶葫蘆，有哪個女孩子受得了你要跟你談戀愛啊。”
    賀喬不自在地擺了擺手，說他在笑吧又有點忐忑，說他忐忑吧，人家又偏偏擺出一副很無所謂的樣子。
    季風：“……”
    他這是在……挖苦自己嗎？
    “啊，不是不是，我沒有嘲笑你的意思啊，你別又跟我提離職啊。”賀喬像是會讀心術似的，季風隻是微微皺了下眉頭，他就快要從椅子上跳下來似的，解釋的音量也高了點兒。
    “我答應了您的，暫時不會離職，您不用擔心。”
    季風沒來得及抓住那點兒轉瞬即逝的情緒，先安撫著賀喬的情緒。
    他隻要一看見賀喬著急的樣子，就很不舒服，雖然季風自己也想不明白，從小到大他都不是很在乎別人的情緒是怎樣的，因為他感知不到，也不想在這事上麵多費心思。
    他嚐試過跟別人交朋友，但大多以失敗告終，因為沒有人會對一個提供不了情緒價值、在自己訴說難過的時候表現得很冷漠的人產生友情。
    後來他就放棄了這種嚐試，他的父母也為此感到困擾，不明白季風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有人說他這是什麼情感認知障礙，可季風不以為意。
    是什麼都不要緊，反正自己也已經長這麼大了，既沒缺胳膊也沒少一條腿的。
    可是現在似乎有那麼點兒不一樣了，他的人生裏出現了例外，賀喬就是那個例外。
    看到他不吃飯會著急，他不知道那是不是擔心，但是總不像以前那樣冷漠。
    看到他被別人摟在懷裏，喝醉了酒步子都踏不穩會生氣，轉頭又怪自己為什麼不去接他。
    看到他跟朋友開玩笑彎起來的眼睛、笑得自在又坦然，他也會跟著開心，即使那感覺並不十分強烈。
    他挽留自己留下來拜托他別提離職的時候，他是開心的，可那時候他並不明白這種開心的由來是什麼，便也放任不管。
    但這就是從無到有的差別，一直以來，這種差距都沒人能做到，除了賀喬。
    “您剛才說要談什麼？”季風已經做好了記錄工作的準備，他總是這樣，一板一眼的，握著簽字筆的手也端正的不行。
    “這個……就不用記下來了吧？”賀喬摸了摸鼻尖兒跟人打著商量說，季風不懂，但也還是很配合地放下了手裏的東西，雙手交叉著放在前方，等待著賀喬下一步的吩咐。
    “你那天喝醉的事兒，還記得吧？”
    求求了，他可千萬不能不認賬啊！賀喬手裏轉著簽字筆，撐著臉看起來既無辜又平和，仿佛和平日裏沒什麼區別。
    季風聞言臉上閃過一絲尷尬與驚訝，他不知道賀喬舊事重提是為了什麼，關於那天的事他是真的一點也沒想起來，除了第二天的頭痛欲裂之外再沒別的了。
    以至於後來賀喬氣急敗壞拽著他吻上來的時候，他整個人都像是出了故障，有過一轉念的懷疑，卻又轉瞬而逝。
    “……記得，賀先生，關於那天的事我真的很抱歉，您有什麼條件盡管提，我會為我的衝動和失禮負責的。”
    季風斟酌著用詞，但隱約他又覺得隨著自己的話，賀喬的臉色似乎變得更差了，於是他隻好停下來，思索著是不是他的話有什麼欠妥的地方。
    賀喬深呼吸一番，腦子裏被季風剛才的話充斥著，“失禮”“衝動”“抱歉”
    他什麼意思啊？？就是不想承認了唄？！就是不想跟他再多說什麼了是吧？！
    賀喬覺得自己快要爆炸了，擰著眉想不通這人究竟是什麼意思。
    是不喜歡他嗎？不喜歡的話為什麼還要攔著他不允許自己跟別的什麼人走得太近？不喜歡他還要在喝醉酒的時候親他？！
    他盡量讓自己冷靜下來，待理智回籠後賀喬先是寬慰自己：季風想事情的思路和邏輯與常人不同，不能這麼隨意下定論，他得問清楚。
    對，先問清楚再說。
    “我不是想跟你提什麼條件，這樣吧，我先問你一個問題啊。”他扯出一個笑，盡可能地想要把事情繼續進行下去，捋順了思路後他換了一個策略。
    “你那天看見我喝醉酒之後，跟那個……什麼老總一起回去的時候，是什麼感覺啊？”
    語調裏是隱隱的期待，他仰著頭看向季風的時候，心跳聲又大了點兒，像是下一秒就要跳出來了似的。
    “什麼……感覺？”
    這問題對季風來說太陌生，他的情緒一直都很冷淡，身邊的人包括父母家人都有意地回避這個問題，隻有賀喬，橫衝直撞的。
    他蹙著眉思考片刻，回憶了一下那天的場景，隻那麼一秒，就足以讓他懊惱，於是他試探著說出答案。
    “生氣。”簡簡單單兩個字，賀喬就笑起來，心裏有譜了，正當他想繼續開口問的時候，隻聽見季風又幹巴巴地加了一句：
    “他碰你，抱著你，我生氣。”
    三個字、三個字的往外蹦，像是不願意再多贅述那一幕，他沒告訴賀喬的是，那時候他很想把賀喬從那人懷裏拽過來。
    說完便低垂著視線，肩膀微微起伏著，他在控製著自己的情緒，賀喬跟他認識一年了，大多數時間都在一起，很清楚這個動作的意思是什麼。
    “那你為什麼討厭路城啊？”手裏的筆被放下，他想認真地聽季風回答這個問題。
    “他，對你不好。”
    “哪裏……不好？”這回答讓賀喬有些微愣，就連問出口的話都很輕很輕，生怕驚擾了什麼。
    “他做錯了事，把責任都推到你身上，膽怯的家夥。”依舊是那樣的語調，似乎對於賀喬在那個人那裏受到的不公平待遇耿耿於懷。
    這人似乎很不喜歡路城，臉上的表情也變得生動起來，透著股和小孩子似的天真，喜歡誰厭惡誰都表現的一清二楚，叫人一眼就能看出來。
    “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呀，我都不是記得很清楚了。”
    “……還是生氣。”
    賀喬笑彎了眼睛，他從不知道季風討厭一個人會是這樣的。
    “可是你之前不是還在勸我，要跟人了解熟悉之後才能判定對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嗎？你跟他都不熟悉，怎麼就知道他是個膽怯的家夥？”
    誰知道他是不是明知故問，明明是個新手，還非要裝出一副欲擒故縱的模樣，像極了初時接手公司時裝出的那副少年老成的模樣。
    季風從不意氣用事，一直秉承著實踐出真知的原則，就像做物理實驗那樣，他學會控製變量，觀察對照組，細心操作，最後得出數據。
    這是他一貫的作風，但是很顯然，這一套在賀喬這裏不管用。
    “您告訴我的，之前的事。”季風抬眼看他。
    “我說得就是真的，你都不怕我騙你啊？萬一我真的那麼壞，騙了你呢？”賀喬玩心大起。
    “您不會騙我，”季風停頓片刻，露出一個少見的、和煦又稚氣的笑，充滿信任的，他說，“我相信你，你不是這樣的人。”
    ……
    這家夥犯規啊……
    賀喬啞口無言，怔愣著說不出話，不知道是因為那個好看的笑容還是那句簡單又認真的話。
    “那我要是跟你說……”堂堂賀大總裁，演說家的性格，這時候卻覺得跟季風說出口的每一個字都容不得作假，也變得千斤重。
    他想說，“如果我說我喜歡你，想跟你談戀愛的話，你也信嗎？”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兒嗎？
    可他就是覺得說不出口，這話驀然變得很鄭重，在這之前他打了無數的腹稿想了很多開場白，甚至連告白的話都準備好了，可是事到臨頭，他又覺得自己心裏好像沒譜了。
    不是因為他不確定季風喜不喜歡自己，也不是不確定他是不是喜歡季風，他喜歡季風這是事實。
    可難就難在，他現在壓根就分不清這些喜歡到底是到了怎樣的一個程度，是不是真的能夠支撐得起兩個人往後的歲月？是不是真的對得起彼此的真心？
    這世上真心難得，涼薄的人總不會吃虧，可他跟季風都不是這樣的人，這才是症結所在。
    於是隻能暫時按下不提，賀喬心裏暗自想道，他得想清楚了，大不了以後慢慢對他好唄，他就不信了，這家夥還能一直這麼不開竅下去？
    “您想說什麼？”季風等了半天也沒聽到下一句，出口問道。
    “啊，我是想說，下周末一起吃個飯吧？跟我那個朋友一起，他回C市了，想開個工作室，之前你介紹的那幾個人還挺靠譜的，他想請我們吃飯來著，我們過幾天不是也要回去嗎？”
    末了他又詢問季風的意見，“你有空嗎？”
    什麼請吃飯，什麼朋友，何知自己都不知道他幹了什麼，就被賀喬拿出來當槍使了。
    “可以，下周末您方便的時候我去接您。”
    得到回複的賀總心滿意足地點點頭，“好了，你可以下班了，回去早點休息啊。”他朝季風擺擺手，笑眯眯地叮囑。
    季風猶豫著想說什麼，最後也隻是出去的時候關上了門，其實他想問為什麼不可以一起回去，明明自己已經可以開車了。
    等到賀喬處理完其餘的文件，帶著幾分疲憊走出公司大門、看見對麵停放著的接送車、還有那個他以為早就下班回家的人靠在車門上等他的時候。
    依舊是那個清冷又筆直的背影，卸下了西裝和皮鞋，隻穿了一身普普通通的純黑色連帽衛衣。
    這人看起來跟大學生一樣，望過來的眼眸都很濕潤，像是浸在水裏似的，如湖水般平靜，如溪流般清澈。
    賀總不由得腳步一頓，竟然有那麼一瞬間的不真實感。
    季風？
    愣神的時間，那人已經走近，自然地接過他手裏的公文包和西裝外套。
    “旁邊便利店買的，吃一點吧。”
    說著，季風遞過來一個牛皮紙袋，距離公司往常的下班時間已經過了兩個多小時，等賀喬的時候他去買了點吃的，這時候還是溫熱的。
    盡管他平日裏並不讚同賀喬吃這些速食，但剛才嚐了一下，好像確實還不錯的樣子。
    “下班了，那就回家吧。”
    “好……”賀喬遲鈍地點頭，接過紙袋，湊近了聞一下。
    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