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十二章想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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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個冷雨夜。冬至將至,又是要連下幾日的趨勢。
寂夜裏雨聲沙沙,詔獄在高牆內,裏麵的人看不到,也聽不到。沒有人來審訊的夜晚,有人安睡,也有人墮入夢魘痛苦掙紮。
陳木年身貼著一麵峭壁,踩著一條細長的斜徑慢慢往上走。那條斜徑小得隻夠容下一隻腳,他隻能緊緊挨著石壁小步小步地挪動著。底下是黑幽幽的深淵,他隻有一個念頭,趕緊往上走,去到開闊的地方,就不用再這樣如履薄冰。可是一塊橫出的巨石擋住了他的去路,他無法攀越那巨石,隻能原路折回往下方的深淵走。深淵突然不見了,峭壁也不見了,變成一片荒地,有什麼在荒地上蠕動,怪物一樣叫不出名字,慢慢地向他挪動過來。他害怕地想往回跑,雙腿卻沉重無比,無論他使多大的力氣,都邁不開腿。
他跪倒在荒地裏掙紮。
那些怪物一樣的東西就要挪到他身邊了。他抬頭看見前方站著個人,他喊那個人救救他,那個人似乎聽見了,朝他走來。他終於看清了那個人的臉,於是笑了,“曦冉,拉我一把。”
韓君曳沒有動,隻是看著他,麵無表情。然後那臉越來越模糊,變成了另一張臉。他感覺自己的脖頸被掐住了,麵前的臉惡毒扭曲,猙獰可怖,“孽子……你壞我大局!去死……”
畫麵碎開,陳木年喘著氣醒來。胸膛內劇烈跳動著,背上額間一片濕潮。腿上鑽痛讓他知道夢魘已經過去,他習以為常地擦了擦額上汗,然後靠進牆腳,仰起頭,閉目深長地呼吸。
有腳步聲從通道裏傳來,他以為是來例行夜巡的獄卒,沒有理會。來人打開他的牢門衝他喊:“你,出來。”
陳木年才慢慢睜開眼,從牆腳挪出來,跟著人往外走。因為腿正抽痛著,他走得很慢,被喝了兩聲。
審訊室裏火把燃得通亮,卻隻有一個人。他走進去,那人就像剛剛夢裏一樣麵無表情地看著他。陳木年覺得有點好笑,便笑了下。
“你笑什麼?”
“沒什麼,你來看我,我高興。”隔著張審訊桌,陳木年大大方方在他對麵坐了,“要審我麼?”
韓君曳冷笑一下,“確實該好好審審你。”
“嗯,”陳木年點頭頭,“那你審吧。”
“你把鄔梓珍藏哪兒了?遊戲玩夠了就把人放了,過火了就沒意思了!”
“你怎麼知道的呀?”陳木年既好奇又興奮,像跟人玩藏寶遊戲被對方找到了一樣。
韓君曳忍著脾氣,“你刻意讓人留下那半截安息香,不就是為了讓我知道是你做的麼?你現在去為難個女人又能改變什麼?還在做讓我放過你爹的白日夢?”
“不能改變什麼,你今夜就不會來找我了。”陳木年見韓君曳動氣,姿態更閑定了,“實話說鄔梓珍要是死了對你更好吧?我替你斬草除根絕後患,你卻來找我興師問罪。”陳木年搖搖頭,做出副痛心模樣。
“嗬,好一個斬草除根。”韓君曳不怒反笑,“你覺得我背不起這個罵名?”
“你自然是背得起的,你已經什麼都做了,怎還會在乎多一個罵名?”
“那不是我做的。”韓君曳這句,更像是對自己說的。陳木年看了他一眼,扯出抹嘲諷,“你已經坐在那個位置了,還想騙誰呢?”
韓君曳突然捕捉到點什麼,他定定看著陳木年,“你從一開始,就什麼都知道。”
“算是吧。”
“既然你早把我看透了,為什麼你們還是敗了?”
陳木年琢磨了一下韓君曳這句話,道:“你不會以為……”大概覺得這假想太好笑,他笑了好一會兒才止住,說:“想多了吧。”
韓君曳深吸了口氣,“我最後問你一遍,你要不要把人交出來?”
“我願意交人,”陳木年攤手,“不過你知道我的,達不到目的就不會罷休。”
韓君曳從椅子上站起來,看了他一會兒,什麼也沒再說,離開了審訊室。
詔獄外陰雨未停,林見一見韓君曳出來便立刻打開傘。韓君曳卻停步不前,他在傘下站了一會兒,問身旁人:“張秋信呢?”
林見無防他這麼一問,道:“張鎮撫……在獄中候刑。”
“提他來書房見我。”
張秋信很快被提到禦書房。他還穿著囚衣,對坐在書案前翻閱的人跪下身道:“罪臣張秋信,叩見皇上。”
韓君曳頭也沒抬慢慢諷道:“朕能有今日全賴你張鎮撫一手促成,你是大功臣,怎會是罪臣?”
張秋信微低著頭道:“臣自知罪無可赦,但不知皇上深夜傳我到來,有何授意?”
“給我找一個人。”韓君曳也不和他囉嗦,直入主題,“找到了,我免你死罪複你原職。找不到……你就可提頭來見了。”
張秋信目光微動,“皇上要找何人?”
“鄔梓珍,我隻給你三日時間。”
張秋信叩首沉聲道:“臣定不辱使命。”
一夜雨過去,京師就這麼進入了寒冬。清早大街上水窪遍地,行人很多都裹起了厚厚的棉衣,依舊碌碌匆匆。偶有馬車跑過帶起水花,濺濕了路人衣裳,引來幾聲咒罵。
允笙剛打橫巷走出,就看見街對麵粥鋪前站著的人。以為自己眼花了,他死死盯著那人,直到那人打了碗粥和一點菜坐到桌子邊不緊不慢吃起來,他才知道自己確實沒看錯人。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就往那邊走過去了。
張秋信正要往盤裏夾菜,忽然感覺有什麼人正盯著他,抬起頭一看,允笙抱著琴,就站在幾開步外看著他。目光一接觸,允笙閃躲了一下。張秋信是個不會主動開口的,允笙隻能先開口:“你……出來了?”完了才覺得自己這問題問得有點傻氣。好在對方並沒有取笑他,反倒頗認真地“嗯”了一聲。
允笙又道:“皇上赦免你了?”
張秋信點了個頭,隻是點個頭後,就又沒了。
允笙欲多問幾句,又擔心不合適,他還沒搞懂張秋信對自己是個什麼意思。可張秋信不說話,他這樣幹站在這裏,真的是怪傻的。
“既然你沒事了,我就……”先走了。
“你吃過沒?坐下一起吃。”張秋信突兀地打斷了他。
允笙實際已經吃過了,但還是坐了下來。畢竟他這樣的小人物,過了這一次,下次想再找張鎮撫,就沒那麼容易了。而他想問的話都還沒有問。
“我吃點粥就行了。”
張秋信依他的話叫老板打了一碗粥。允笙捧起碗喝了兩口,味道倒是不錯。他的心情仿佛也因為這碗粥而鬆快了一些,隨口就問:“你這麼早出來是要辦什麼事麼?”
張秋信也不遮掩,道:“要去一趟闕地庵。”
“去庵堂啊?”允笙半開玩笑道:“張鎮撫也信佛麼?”
“去那裏查點事。”
允笙突然覺察到一件事,張秋信雖然是不怎麼和他說話,但無論他問了什麼,張秋信都認真地和他說了。至少目前為止是這樣的。也因為這層察覺,讓他問出了一句有些逾越的話:“我能一道去嗎?”
張秋信沉默的時候,他就後悔了。
“抱歉,我想你也是不方便的。”允笙輕聲說。張秋信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會兒,不知在想什麼,然後自身上摸出幾個銅絲板放在桌子上。起身時他對允笙道:“走吧。”允笙疑惑抬頭。張秋信又道:“也沒什麼不方便的,你想跟來就跟來。”
直到和張秋信坐在同一個馬車裏,允笙還是不太敢相信。需要張秋信親自去查的事,那應該是很重要的事了,就這麼讓他跟了?為什麼呀?允笙腦子有點亂,因而上車後一直沉默。
馬車“咕碌碌”行了一段,反倒是張秋信先開了口,“你帶著琴,出來做什麼?”允笙覺得他問人話的語氣就像在審問犯人,半點不像在聊天,沒忍住笑了一下,但很快又收住了。張秋信倒沒生氣,隻問:“你笑什麼?”許是有自覺,這句明顯隨和了些。
“沒什麼,”允笙自然不會承認自己在笑他,他正了正身道:“我帶琴出來,是去坊間授藝討生活的。”
“顧泯之連你的生活都負擔不起嗎?”張秋信非常難得地開了個玩笑。
允笙果然被逗笑了,說:“雖然我還是不知道顧大人為什麼買我進府,但我看得出來,他根本不圖我這個人。既然他不圖我這個人,那麼我離開顧府就是遲早有一天的事。橫豎在府中整日無事,不如出來掙點私錢,權當備不時之需。反正顧大人也不幹涉我做什麼。”
張秋信聽完,說:“你倒是個會打算的。”
允笙說:“卑賤小民,就這點打算了。”
張秋信打量著眼前人,允笙不過十六,生的也是副純真模樣,但有時就是會透出些許與他年紀不符的成熟與通透。許是在風月之地生活久了的緣故。張秋信想到了他的出身。
“你對自己幼年時的親人,真的沒有半點印象了麼?”
允笙沒料到他突然問起這個,愣了下,下意識看了眼懷裏抱著的琴,“也不是沒有半點印象的……”
災荒,流民,女孩護著年幼的他跟著人流東奔西走……有官兵來驅趕他們,然後他們被人群衝散了……
記憶零零碎碎,隻能搜尋到這些。
允笙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同張秋信說這些,但很自然地,他就說了。而張秋信隻是聽,很平常的樣子。允笙猜想,自己這點往事在他看來可能也沒什麼。張鎮撫什麼樣的人和事沒有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