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清明輕輕晃頭。把記憶抹開。
    “衛叔還好麼？倒是想他做的糖冬瓜了。”杜清明走在衛柘身側，一麵說一麵看他。身量並未拔高多少。隻是曾經看來清俊幾近女孩子的麵容要硬氣些了。嘴邊略有些胡茬。
    “不在了。”衛柘淡然道。
    不在了？杜清明心頭一梗，再覷他一眼，麵色還是淡淡的，並無波瀾。隻是當下也不知說什麼方好，埋頭沉默。
    “唔。糖冬瓜我倒還做了些；你嘴最饞，少不得請你吃。”衛柘側頭過來微微一笑，杜清明恍覺嗤嗤地天上的陰霾撕開一道口子。
    不覺間，兩人已近郊野，所見漸漸是零星小青瓦平房，樹木也多起來。南方冬日頭植物都是青的，卻不潤，隻是蒼蒼的，一抹一抹的寒意。
    轉過一條逼仄街巷，見兩座連著的院子。左的一座是水磨磚的牆，內有三層的舊樓，一壁上滿是爬山虎。右的一座也是一般的院牆，隻是內中植物十分豐茂，大枝橫出來。院外是木搭的茶室，隻因是年關，鋪子也是打烊的，並沒有客人。
    杜清明心中一窒。左間的院子正是她生長十七年的地方。隻這些年，父母早已病逝，親戚也無，這院子已荒廢許多時候。如今……裏頭該是什麼樣子？她手不自覺攥緊衣袋中一串鑰匙。冰冷生硬，硌得很。
    衛柘仿佛看出她心意，笑道：“且先不慌，到我鋪子裏坐坐再說。也是下午三四點光景了，你若回去收拾，時間也不夠。不如先歇會兒，明天我來幫你收拾也好。”衛柘緊走兩步，開了茶室門，一股暗暗光線忙不迭落進去。
    杜清明目光越過衛柘肩膀，茶室中擺了木頭桌凳，櫃台，雞翅木的博古架，各式的古玩器物還是擺在上頭，與十年前相較，幾無變化。
    衛柘走進去，杜清明跟在身後。
    茶室角落有一台舊電視。三把藤椅子。椅上是針織的黑底紅花墊子。
    杜清明記得。多年前衛柘與石小鴻，還有自己，坐在這裏一起吃糖冬瓜，看租來的影片。杜清明膽子大，總愛看恐怖片，衛柘卻反感。石小鴻沉默著在一邊，或者翻閱小說。
    回憶如蒙太奇重現，一楨一楨畫麵閃過。杜清明略略闔眼，仿佛能夠感覺彼時少年時光燃燒。然而睜眼，見的是細細光柱自窗隙透入，光柱中塵埃浮動，如她在外經年不息的行走。
    “這麼久，陳設都沒有改變麼？”杜清明揀了曾經習慣的位子坐下，又覺背包硌著，方取下來放在一邊。
    “懶得動呢。”衛柘繞到櫃台後，取一隻青花罐子，放在藤椅間的小幾上。罐身是密密的開片，如碎裂開一般。衛柘把罐封揭開，裏是黃白的條，條上有綿白的砂糖。
    “呀，你也學會做這東西？”杜清明驚喜，忙不迭把手放到罐子裏去，抓出一條吃開。狠嚼幾口，眉頭聳動。咽下，笑道：“和當年衛叔做的竟沒差別呢。”
    “那是。”衛柘在她一邊坐下，也拈了一條放在口中。“不止這個，如今我可是抵得上一個廚子了。”語氣輕快，如播放緩慢樂曲。
    “嗯？”杜清明瞪眼睛，“我記得當初你可連炒飯都做不得的！”
    “唔唔，我也記得，杜清明當年，是胖得很的。”衛柘撮著牙花子上下打量她，“還是恁麼能吃，怎麼就瘦了？”
    杜清明嘴角一撇，潦草笑笑。“總是會有變化，也不是當年的小孩子了嘛。”
    衛柘並未多問。眼睛掃到她的背包。黑的一隻，不大，放了不多東西。玩味般笑容從麵上閃過。“怎麼回來，就帶這麼些東西？”
    “值得帶的也不多。隻這些放不下。”杜清明把背包放到腿上，埋頭把包中物什一件件拿出來。印花的錢包。電腦。各式的零碎小玩意。手機墜子，記事本，鋼筆，黑沉沉的檀木盒子。
    “對了。今天晚上倒是還有客人呢。”衛柘抬起手腕，看時間。“你還是那麼饞，今晚就留著看我手藝。”男子對杜清明笑道。起身，自後門進院子裏去了。
    “哎——”杜清明抬頭，正要問他石小鴻可有消息，不妨他走開。
    杜清明環視四周。
    天色已較方才更暗些了。博古架上沉默多年的古物輪廓漸漸模糊。人早已腐朽，隻有冰冷物件穿越時空至今為人所見。杜清明站起身來，走到架前。
    架中有一隻白瓷瓶子，瑩瑩似有微光閃爍。杜清明隱約記得曾在此見過一隻青瓷瓶子。不過半尺來長，天青釉色，有開片細密如蟹爪，釉麵仍舊是潤澤可愛。彼時衛叔曾同她講過，這瓶子是宋朝汝窯的玉壺春瓶，頗有來頭的。
    衛叔……杜清明愣神。
    須臾間，聽得虛掩的門一聲凝澀聲響，杜清明猛然轉頭，見有人走入。豈不是衛柘所說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