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弱水環塢十裏漾，醉音縈苑半月揚。
    醉音苑，京城最富盛名的煙花之地。
    燈紅酒綠，紙醉金迷。
    這裏是京城最大的搖錢樹，也是皇都最深的燒錢窩。
    隻要你有錢，你能買到最醇的酒，看到最好的歌舞，請到最美的姑娘。
    深不見底。
    深到，人們已經忘了去追尋她的根基。
    入夜，這座溫柔鄉也隨之張燈結彩。
    憑欄門軒，到處是彩帕招搖，舞袖臨風。
    堂中有人唱起了憶醉迷韻的《蝶戀花》。
    台上的舞姬長袖招展，蛇腰輕扭。那妖嬈的身段頃刻間勾去了男客們的半縷魂。
    勾魂一眼，
    曖昧一笑，
    一轉，一落。
    早已迎得滿座喝彩，四麵叫絕。
    一曲紅綃不知數。
    在醉音苑，即使是最普通的姑娘，也非等閑之輩。
    而你若口袋中沒有幾疊票子，那最好不要到這個地方來。
    “哎呦！暗煞盟主您來咯！姑娘們可想得緊咯！快請快請！”鴇母一見嘯霆，便揮退龜公熱情地迎了上去。“來來來，快請進吧。——誒，你們倒是快準備雅間去呀！”斥畢下人，轉臉又對嘯霆一臉諂媚，“爺，老規矩是不？”
    嘯霆與往常一樣一臉陰沉，不置可否。鴇母識趣地閉嘴，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嘯霆身邊的胭脂玉身上。
    霎時驚絕。
    目光淡然，神情清定。
    即使身處妓院的喧鬧，也依然恬靜自若。
    她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裏，世間的一切喧囂也為她驚絕。
    如一株空穀幽蘭，煢煢獨立，可遠觀而不可褻玩。
    紅衣翩躚，霎時竟成絕豔！
    鴇母畢竟閱人無數。
    跟嘯霆一起來的人，即使不是什麼大人物，也絕非池中之物、海底之魚。
    但即便如此，
    如此脫俗的一位姑娘，倒是毫不避諱地走進秦樓楚館！
    這膽子也太大了！
    雖說跟嘯霆一起來倒不至於有人敢惹事。
    但是一個姑娘家，這名節還要不要了？
    當然，這隻是鴇母心中想著，嘴上自然不敢這麼說——否則隻怕她這老命就保不住了。
    不過——
    鴇母偷偷地瞄了胭脂玉一眼：
    真真的一個人間尤物！
    這紅衣女子往那一站，隻怕她醉音苑的姑娘便都無容身之地了！
    穿過鬧哄哄的前廳，鴇母並沒有帶嘯霆到什麼雅間清室，而是直接領他們到醉音苑內的一間琴室。
    輕紗幔帳，似懸若飄。
    香爐內焚的是上好的紫蘇鎏醉香。暗香縈繞，紫霧氤氳，熏得人自醉，不知是幻是醒。
    帶路的鴇母此時停下，一臉肅然，完全不見剛才的諂媚。
    她擊掌三次，然後轉身，畢恭畢敬地對嘯霆道，
    “請盟主稍後片刻，我家主子即刻便到。”
    “知道了，下去吧。”嘯霆一揮手。
    鴇母一施禮，退出了琴室。
    胭脂玉有點驚訝。那鴇母方才的三下擊掌，看似普通，實則內力深厚，可穿牆盾壁。這明顯是在向什麼人發信號。
    一個鴇母，竟也是高手！
    這京城，還真是藏龍臥虎。
    看來她是不該再呆在離塵峰了。
    不由環顧四周。
    室內四壁上懸掛著數十展古琴，或華貴典雅，或古樸沉實。但有一處共通：珍奇。
    九霄環佩、鶴鳴秋月、飛瀑連珠、枯木龍吟、滄海龍吟；梅花落、玉壺冰、梅梢月、一池波、萬壑鬆；獨幽、鳳鳴、洛象、硯雪、片秋……世間傳世名琴，多數珍藏於此。這裏麵，哪一把不是傾囊難求！？
    名副其實的琴室！
    室中空曠，唯中間蒲團前放著一盞樸實古琴。雖看似陳舊，卻保養良好，足見是主人極其珍視之琴。
    胭脂玉不禁好奇上前。
    琴身漆黑朱髹，通體流水斷文。龍鱗，龜坼、流水、蛇蚹、錯雜相間，美不勝收，世間罕有與其相匹者。
    眼前的，赫然是相傳流失已久的太古遺音！
    “怎麼？看傻啦？”
    嘯霆突然出聲，才將胭脂玉從癡迷中拉回。
    回頭，凝萼已站在嘯霆身邊。
    “六姐！”胭脂玉起身，目光戀戀不舍地從太古遺音中收回。
    “如此忘神，莫非妹妹識得此琴？”凝萼淺笑問道。
    “敢問姐姐，此琴可是‘太虛古林，惟遺幽音’的太古遺音琴？”
    凝萼微笑不語。胭脂玉博覽群書，通古博今，自己是多此一問了。
    “想彈便試試看吧。”凝萼上前，推著她坐到蒲團之上。“這裏空蕩蕩的，總是隻有我一人，好不生氣。妹妹來了，我也有知音了。”
    胭脂玉也不客氣。她幽幽俯身坐到琴前，吟猱綽注，擘抹挑勾。
    琴音如潺潺流水般從她指尖傾瀉而出，空靈飄渺，無限無盡，如山靜鳴秋，月高林表；鬆風拂遠，石澗流寒。忽而琴音一轉，鏗鏘激昂，急崩金戈之音，銀瓶乍破，鐵騎爭鳴。進而，蜿蜒曲折，千回百轉，來勢凶狠，絞心斷腸。末了，孤高岑寂，透著一種說不出的愁緒，如悲鶴哀鳴，竟是萬物歸元的清靈。
    曲畢，胭脂玉緩歎了一口氣。
    “小小年紀，竟奏此遺世獨之音，不該、不該！”未等凝萼開口，嘯霆便不由慨然。
    凝萼默然，半晌才道，“小妹，你琴藝之絕不在我下，此太古遺音在你手下也不算委屈了。隻是……三哥說的不錯，琴音雖絕，琴韻卻實太過於……”
    “好了姐姐，不過隨意之樂，何必斤斤計較？”胭脂玉打斷她，“我和三哥此次前來，是來說正事的，可不是來跟你論琴的。”
    “八丫頭真真的焚琴煮鶴！”嘯霆搖頭，“算了，六妹，咱還是說正事吧。”
    醉音苑依然紅香綠玉、歌舞升平。
    但誰也不會想到，她的幕後操控者，竟是納蘭家的六弟子凝萼。而這座男子們的溫柔鄉，也並不僅僅是一座青樓那樣簡單。
    醉音苑不但是京城最富盛名的青樓，也是京城繼羅天樓之後的又一情報機構，並同時暗中操控著各國的秦樓楚館以網羅消息——沒有什麼地方比青樓的消息更靈通了。從醉音苑裏出來的歌姬舞女，不但個個美若天仙，而且多數還身懷絕技。凝萼的這些眼線不僅僅遍布各國的風月場所，而且連官府宅邸、皇室都安插了她的內應。這些女子趁著行事之便，在各處收集情報。特別是那些以侍妾身份安插在男人身邊的，更是充分發揮了“枕頭風”的功能，為納蘭家族的其他弟子提供充分了便利和無盡的情報。
    “這麼說，這次皇室倒是真的有意合作了。”聽完凝萼的情報，嘯霆沉吟半晌才道。
    “珍妃確是這樣來報的。”凝萼道，“隻是，很多事情也隻是道聽途說，那俊毅帝心中在想什麼，隻有他自己知道罷了。”
    “顯然你的珍妃不夠受寵！”嘯霆調笑道。
    “受寵了也就沒心思收集情報了——自己保不保得住都不知道，說不定哪一天就倒戈了。”胭脂玉黛眉一挑，“皇宮那地方，便是隻九頭鳥也活不長久。”
    “看來妹妹對皇宮的印象不佳呀。”嘯霆歎氣，“那之前又何苦為玥芙瑤當說客呢？她未必會感恩，說不好還不買你的賬呢。”
    聞言，胭脂玉端起茶盞。神情淡然，體態優雅，連杯中的水都漣漪不泛。
    意味深長地一笑：“玥芙瑤，隻怕在皇宮呆不久了。”
    心下苦笑：西北戰事吃緊，她又怎麼能在皇城呆得住？
    隻是……
    此去，
    前路多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