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大厲皇都。
    飛簷高瓦鱗次櫛比，街上行人車水馬龍。
    商鋪林立貿易繁榮，異域商旅川流不息。
    繁榮的京城，完全不同於西北的清寂與肅穆。
    不少人注意到，最近京城來了一些行行色色的怪人。衣著服飾多少有些不倫不類，性格也比常人沉默一些。而身上還帶著一種奇特的神秘感。
    他們話不多，身手矯健，行跡匆匆，但去的地方，卻也不過是茶樓、酒肆、普通商鋪等普通場所。
    你可能看見一個帶著鬥笠披著鬥篷的人急急忙忙踏進一家酒館，要了五斤熟牛肉和兩壇好酒，然後丟下些碎銀扛了東西就走，一句廢話也不說；也有衣冠楚楚道貌盎然的，卻是一進城哪兒都不去就徹夜留宿京城最有名的青樓醉音苑的；更甚的是衣衫襤褸、乞兒打扮的人，坐到路邊的茶肆就一言不發隻管喝茶吃東西，但一天下來竟能花了好幾吊錢的——完全不像是乞丐的樣子。
    總之，什麼怪人都有。
    千奇百怪，數不勝數。
    暗煞盟。
    書房。
    書房內墨香四溢。
    書籍充棟、書畫四懸。
    房中有一張是梨花大理石案，案上盡是各代名人法帖，數十方寶硯，筆海內大小各種毛筆難以盡數。
    嘯霆傾身與梨花案上提筆作書。
    一襲鴨蛋青色的長衫，上好的水綢，襯得他通身的貴氣與雅致。
    長袍寬袖，氣質儒雅。
    這位暗煞盟盟主，有時隻怕比弄墨軒的軒主鳴霄還愛擺弄書畫筆墨。
    然而，不同於鳴霄的滿腹經綸，
    嘯霆閑暇時隻攻書畫。
    他的字，筆鋒遒勁，鐵畫銀鉤，行雲流水間足見殺戮果斷的戾氣與血腥。
    第一次見到嘯霆的人，多半不會想到此人就是暗煞盟那個說一不二、刀落濺血的盟主。
    而見過嘯霆和鳴霄兄弟二人的，往往會將他錯認為攻書善畫的鳴霄。
    然而，筆墨的清香掩不住他通身上下叫囂的血戾。
    一個黑衣侍衛走近書房，沉默恭敬，隻怕打破這書房的安靜。
    提筆作書的嘯霆，給人的感覺比暗煞盟的盟主竟多了幾分壓迫——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他下一刻會想要做什麼。
    在他身上，儒雅都升華為暴煞。
    侍衛不由連聲音都放低了幾分，生怕驚擾了他。
    “稟盟主，胭脂小姐到了，正在大堂等候。”
    “知道了。”聲音波瀾不驚。
    提腕、落筆、運墨、收字。
    氣定神閑地將紫毫往水盂中一旋，再往筆擱上一放。兀自欣賞了一番，也不下指示。
    半晌，緩舒一口氣，然後一開口便交代了一連串的事情。
    “先請小姐到內廳暫歇，隻奉上我平日裏喝的清茶即可，吃食一概不用。午間備下酒席，將我珍藏的醉月傾蘭拿兩壇出來。後院的雅間讓人再打掃一次後再把小姐的行裝送過去。晚膳請現在在京的所有副盟主和各分舵的舵主都過來作陪。還有，讓人去請——”突然停住，沉吟半晌，才道，“算了……也罷，如此便是了。”
    “對了，小姐喜靜，從今天起，後院除了打掃的侍仆，其餘的人沒有吩咐一概不許涉足。”
    侍衛恭敬地應了下去。
    然而，所有人心中不免疑惑。
    雖不知胭脂玉的來曆，但從盟主嘯霆的吩咐可知，此人來頭絕對不小。
    一個姑娘家，竟然讓盟主如此禮待？連晚飯都吩咐要所有副盟主和分舵主來作陪？
    沒錯，是作陪！
    暗煞盟是嘯霆一手創立的。他脾氣乖戾、殺戮無度。暗煞盟也因其殺戮果斷冷血無情而在江湖上早已出了名的，其中更是高手如雲。盟中眾副盟主，包括各地的分舵主，哪一位不是跺跺腳就有一方土地抖三抖的人物？如今居然要他們來陪席？這也太說不過去了吧？
    嘯霆不好女色是眾所皆知的。
    他會隔三差五光明正大地出入京城最有名的青樓醉音苑，但他自己卻尚未婚配——甚至連納妾都沒有。他的府上更是不留女客停宿。
    盟主身邊連一個女人都沒有，而且似乎對自己的終身大事毫不上心。這等不急不躁，也令人頗為疑惑。
    可現在倒好，不但讓女客停留，更是將整個院子都給了她支配。
    其實，若說來人是貴客，倒也不盡然。哪裏有貴客遠至，主人自己卻依然躲在書房的？而且以清茶待客、不上吃食，也實在不是暗煞盟的規矩。
    難不成這廝便是……
    眾人想了半天，卻也不敢妄下定論。
    內廳。
    一道紅影靜佇於地。
    廳中的女子，紅衫窄裙，赤紗遮麵。雖不見其麵容，但一雙秋水剪瞳中的神韻早已傾倒眾人、豔煞蒼生。
    胭脂玉施施然落座，氣定神閑，不急不躁。明明是客，卻讓眾人感覺自己都比她矮了幾分。那份淡定灑脫，如無一定修為，是絕對做不到的。
    侍從奉上了一盞清茶。
    胭脂玉舉杯，撩開麵紗一角，低頭微品。
    茶色雖淡，然而一品清新甘醇，二抿馥鬱濃冽。
    茶香中透著淡淡的幽蘭香氣。
    實為茶之上品。
    廳中眾人更是看呆了。
    僅僅是品茶一個動作，竟也能展此風華絕代。
    此人，隻怕用妖豔二字都不足以形容她給人帶來的魅惑。
    隻是，她身上散發的，卻是那種無爭於世的淡然灑脫。
    而這兩種完全對立的氣質，在她身上，卻融合得天衣無縫。
    真真的令人費解。
    一炷香之後，嘯霆才不緊不慢地出現在了廳中。
    隻是，他一出現，不待開口便揮退了所有侍從。
    胭脂玉見眾人都退下，才悠悠起身。
    揭下麵紗，長身玉立，緩施一禮——
    “三哥，別來無恙。”
    暴戾的嘯霆難得展顏而笑。對於這個妹妹，隻怕納蘭家的所有人都是寵愛有加了。
    “小妹，一路可好？”
    “是，有勞哥哥掛心，胭脂一路安好。”胭脂玉含笑，“據稟，東西皆已抵達，不知哥哥驗過東西沒有？”她指的是此次朝廷要的那批武器與模具。胭脂玉並沒有隨隊進京，她獨來獨往，不愛受人限製。這次上京，隨隊負責的是玄蒼手下的一個徒弟。而她，表麵上說是代表納蘭家，實際上卻是一路獨自遊山玩水來的。
    “看是看過了，”嘯霆示意她坐下，自己也做到她身邊的梨花椅上，“三天前那批東西就到了，我大致對過明細，並沒有問題。如今正在地庫中。隻是，謹慎起見，你待會自己還要再查看一番，看是否有損傷。”
    胭脂玉點頭，一時無言。
    “對了，今晚的晚宴我叫了所有的副盟主和一些分舵主過來，你自己挑挑，有沒有可造之材。”話題一轉，嘯霆將注意力重新轉到了江湖之上。說到底，在嘯霆等人看來，朝廷跟自己並沒有多大關係。隻怕如今在納蘭家族眼中，朝廷還是可有可無的。
    “三哥費心了，能在你手下的，哪個不是好的？”胭脂玉巧笑，但語氣上卻還是毫不猶豫地接受了哥哥的美意。
    “這些人自然都是些百裏挑一的好手，若說殺人放火的，你說他們不行我是不服了！”嘯霆玩笑道。他總是戲稱自己不過是一個殺人放火的強盜頭子。
    “不過，我知道小妹你挑人的眼光跟我們不一樣。”嘯霆突然敬佩有加，“隻要你看中了，跟我說一聲，你要誰我放誰！——自然，你也要先讓他們服你才是。”
    “要你們這些殺人放火的強盜服我？”胭脂玉睨了他一眼，“我可做不到——我又不是強盜！”
    被妹妹搶白，嘯霆也隻得苦笑。
    這一幕，若被暗煞盟的眾人看到，怕是要徹底無語了。
    堂堂盟主被搶白竟還無語苦笑，這世界隻怕是東邊無光，西邊日出了！
    不過，這樣的情況在納蘭家卻是時有發生。
    離塵峰上，被胭脂玉搶白的是大有人在的。
    說到底，她也隻有十六歲。
    “對了，二哥和六姐今晚過來嗎？”話題一轉，口氣也隨著變得隨和。正如一對正在聊家常的兄妹一般。
    嘯霆沉思了片刻——
    “妹妹，此事……我還是覺得，我們這一層關係，不要暴露的好。
    “今晚來的人，都是我盟內的人，而且個個在江湖上都是有身份的。
    “江湖上相傳納蘭八絕各有所長，而我們各自所擅的想必世人也略有所聞。若我們幾個一聚，隻怕眾人心中便能猜出幾分了。
    “到時候我們的身份能不能瞞得住，就難說了……”
    胭脂玉點頭不語，等嘯霆繼續說下去。她知道，嘯霆絕非表麵上看去的一樣匹夫之勇、無甚謀略。能操控這麼龐大的一個殺手聯盟，自然不是毫無城府的角色。
    “你想見你二哥和六姐，怕是還要等幾天。再說老二現在還沒有抵京，你六姐最近也有得忙。過幾天你進宮朝聖，那皇帝必然攜百官設宴；他們現在對我們還有三分懼意。而宴席上的歌舞，醉音苑隻怕要暗中安插人手進去了。”
    胭脂玉再度點頭。凝萼是醉音苑這座青樓的真正幕後掌控者，她安插人員進宴會當晚的歌姬舞女中，自然是為了見機行事，以防萬一。
    嘯霆說得簡單扼要，而胭脂玉天資聰穎，自然能得其精髓。
    小不忍則亂大謀。
    隻是，臉上還是不禁有些許失望之色。
    嘯霆是看著她長大的。
    無論是以前那個天真無邪的小妹，還是如今妖媚絕世的胭脂玉，他總是能猜出她的幾分心思。
    胭脂玉時常獨來獨往，如今一年中回離塵峰的次數隻怕是全家最少的。但是，即便習慣了形單影隻，眾人也知道，家中沒有一個人比她更牽掛著離塵峰。她比任何一個人都依賴著這個家中的親人。
    納蘭家雖除玄蒼外全是孤兒，但彼此間卻有著割不斷的紐帶。
    嘯霆疼愛她，所以自然不忍看見妹妹失望的樣子。
    他知道，江湖中的你來我往、朝堂上的爾虞吾詐，都是胭脂玉所不屑的。
    她想要的，隻是那一份簡單的親情。
    僅此而已。
    “小妹，想必你也知道茲事體大。”嘯霆安慰道，旋即語氣一轉——
    “不過——”他突然狡詐一笑，像一個奸計得逞的孩童。
    “你如果真想見見你姐姐，我們現在去找她，倒也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