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五月。
    黃鸝搖樹，葉陰迎夏。
    薰風拂曉，薔薇漸開。
    初夏的禦花園紅香綠蠟，繁花錦集。
    玥芙瑤漫步禦花園，卻有些無所事事的枯乏。
    宮中的生活甚是無趣。
    即便錦衣玉食，即便奴仆成群，但你卻永遠得不到你真正想要的。
    如果可以選擇，她寧願永遠呆在戰場。至少在那裏，都是真刀真槍的交鋒，誰也不用怕流長飛短的中傷。
    思緒流轉到西北戈壁。
    不知怎的，皇城的精致奢華在玥芙瑤眼中總是比不上戈壁的粗狂豪放。漫天席卷的黃沙、一望無際的戈壁、迎風搖曳的蒿草、盤坐不移的裸岩……
    還有望月穀，粗獷中的一縷悠柔，夢一樣迷離的地方。
    突然想起，她走的時候，並沒有告知胭脂玉。
    並非她不想。
    在心中，她早就認定了這個朋友。
    離開的前夜，玥芙瑤一個人去了望月穀，滿以為一定會遇到她。
    可是那裏空無一人。
    她獨自坐在泉邊，等了三個時辰，直到幾近破曉才匆匆回宮。
    可是她沒有出現。
    想到這個，玥芙瑤有些後悔。
    如謫仙一半清雅脫俗，卻也離塵絕世。
    除了知道她的名字外，她甚至不知道胭脂玉是誰。
    試想，這世間有多少女子會在深夜獨自流連於幽林密穀，又有多少人敢對著皇家公主一針見血地針砭時弊。
    這個胭脂玉，真是個奇人。
    走著走著，不禁浮起一絲微笑。
    說來這胭脂玉的性格，跟自己實在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可怎麼自己偏偏會欣賞她呢？
    搖搖頭，想不出所以然。
    想必是英雄相惜吧。
    玥芙瑤從來都毫不避諱地自認為是英雄。
    但對於這個胭脂玉，她既不了解更沒深交，短短地幾次對話，卻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
    玥芙瑤從來都是惜才愛才之人。而胭脂玉身上所迸發的絕世高手的氣勢和她分析看待問題的透徹，讓玥芙瑤甚為折服。
    若此人能為我所用……
    眼中一絲靈光閃過，繼而又黯淡下來：
    這樣的人，又怎會願意卷入朝野爭鬥之中呢？
    即使她願意相助，自己也隻怕不忍她踏入這泥潭之中吧……
    況且她還不認識她呢！
    禦花園是散步的好地方，但絕不是散心的好地方。
    因為這裏是屬於皇宮的。在皇宮，除了夜深人靜的夢醒時分，你絕對不允許有一絲恍惚的時間。
    正當玥芙瑤的思緒尚在遙遠的西北飄渺之際，不遠的小橋上迎麵走來一位深宮麗人。
    華裙長裾，端莊優雅。明眸皓齒，麵容嬌好。
    隻是，如此麗人，一雙美目中蘊藏的不是溫良，而是心計。薄唇尖頷，更給人一種刻薄而凶戾的叫囂。
    玥芙瑤見她已見到自己，連忙上前問安。
    “芙瑤見過彤妃娘娘，娘娘萬福。”
    彤妃作勢攙扶，“哎呀，芙瑤，快快起來！這我可受不起！”
    玥芙瑤心下冷笑。
    “娘娘哪裏話，晚輩給長輩請安，哪有長輩受不起的？若被母後聽到，又該訓我了！”
    彤妃虛笑道：“你這丫頭，說話倒是俏皮。隻是，咱們的巾幗英雄今天怎麼有空在這禦花園閑逛？你不是要去幫太子處理政務嗎？”
    “剛好要去給母後請安呢！”玥芙瑤揚起笑臉，仿佛彤妃的綿裏藏針跟她無關。
    “那本宮就不阻著你了，快去吧。去晚了皇後怕是要用膳了。”
    待彤妃走遠，玥芙瑤冷不及地哼哼。
    這彤妃可不是好惹的角兒。
    在後宮，玥芙瑤總是盡量避免跟別人起衝突。
    她知道，即使皇帝和太子都向著她，有些事情也不是他們能解決的。
    她不想在後宮這些小事上授人以柄。
    彤妃的父族是朝中權臣，而她也得勢囂張。彤妃有一個比玥芙瑤大一歲的女兒薇霞公主，幾年前又生了八皇子。八皇子尚且年幼，倒也沒什麼。隻是這薇霞公主跟自己是從小不對盤。如今彤妃仗著父族權傾朝野，氣焰更是有增無減。這後宮，怕是隻有皇後還能暫時壓得住她。
    轉身向皇後的寢宮走去。
    既然說了要給皇後請安，那還是去一趟的好。玥芙瑤暗歎：真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她最怕的就是宮裏這些惺惺作態的規矩了。
    “見過母後！”
    “是芙瑤啊。”
    雖不比彤妃的矯揉造作，但皇後的口氣倒也熱情不到哪裏去。
    玥芙瑤無奈苦笑：自己這性子，還真不招人待見。
    皇後雖是欣喜，但多少還是拿捏著分寸。自幼由自己撫養長大，對於玥芙瑤這個不是己出的女兒，她也算疼愛的了。隻是，畢竟不是自己親生骨肉，親了、疏了，都會遭人話柄，著實難辦。而玥芙瑤作為一個女孩子，她的性子也實在不太招人疼。若非皇上親自將玥芙瑤交給皇後，而玥穆涯奪得太子之位玥芙瑤也功高至偉，那隻怕芙瑤公主再是身經百戰，在皇後眼中也是可有可無。
    拉著皇後坐下來，玥芙瑤不由心下將皇後和彤妃進行比較。同樣是出身名門，皇後杜尹雲多了一份雍容華貴、端莊大氣，那是一種海納百川的容人之量。她坐鎮後宮，將後宮打理得井然有序。後宮所有妃嬪一概照應周全，卻不越禮逾矩。下層的宮人多是交口稱讚。
    說來皇後如今的家族權勢是已不及彤妃了。太國丈是三朝元老，受人敬重，雖然依然參政議政，但如今已是垂垂老矣。而國丈、國舅，雖都是朝廷眾臣、戰功赫赫，卻都已戰死沙場。
    皇後至今還能穩坐後宮之首，頗有幾分踩著族人屍骨上位的感覺。
    但是玥芙瑤知道，皇上對於皇後的感情，不是愛，更不是愧。
    那種感情，是敬。
    玥俊毅敬重杜皇後的為人處事，知道有她坐鎮，後宮才能安穩。
    但那隻是敬重。
    玥芙瑤知道，父皇心中摯愛的女人，隻怕不是彤妃，也不是杜皇後。她知道，父皇心中至今都愛著一個女人。
    她卻不知道那人是誰。
    可能是年少輕狂時的懵懂，也可能是艱苦迷茫時的支持。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人，應已不在人世；或者至少，不在宮中。
    想到這裏，玥芙瑤不知皇後和這些嬪妃，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你哥哥呢？他倒是好幾天沒有來我這裏了。”一番閑話後，杜皇後問道。
    “哥哥正在忙著籌備跟西北的戰事呢。”
    “西北……”皇後的眼神一下黯淡了，“芙瑤，這次你……是不是又要出征了？”
    這個自己一手養大的女孩子，這次，又要走了……
    她，會不會跟自己的父親、兄長們一樣，從此不再轉身？
    “母後……”玥芙瑤握住皇後的手。
    “芙瑤已經向父皇請命了。芙瑤此次來，就是來跟母後說此事的。”
    杜尹雲心中感慨，“芙瑤，朝中既有那麼多英帥猛將，個個身經百戰，你一個姑娘家怎麼總是要湊這個熱鬧呢？”
    戰場已經令她失去了太多親人，她不願這個女兒再去冒險。
    十六歲，如花的歲月，為何會選擇在戎裝馬背上度過？不明事理，不合規矩。
    她至今不明，為何皇上會同意玥芙瑤女兒之身爭戰沙場。
    杜尹雲知道玥俊毅心中藏著一段輕狂歲月。那是一段她不曾參與的記憶。
    即使身為皇後，她也永遠猜不透玥俊毅，這位大厲的皇帝的心。跟十六年前接過繈褓中的玥芙瑤那一刹一樣，她現在依然不懂為何玥俊毅會如此寵愛、器重這個普通宮人所生的女孩。
    沙場難測。
    一將功成萬骨枯。
    杜尹雲不禁勸道：
    “芙瑤，戰場凶險，還是別去了……”
    聞言，玥芙瑤颯爽一笑。
    “母後，這是芙瑤自己願意的。
    “捐軀為國，無怨無悔。”
    言畢，玥芙瑤起身長辭。
    璿身，健步離去。
    看著這個一身英氣、豪氣衝天的巾幗驕子，杜尹雲一時恍神——
    陽光下的那道身影，是那樣的嬌健颯爽、英姿勃發。
    玥芙瑤身上迸發的，是跟玥俊毅一樣——
    不可一世的梟雄氣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