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縱使白頭終不悔 第十一章 手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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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竟是個難得的豔陽天,穀中空氣被雨水清洗過後更加清新,天空也似乎更加高而且遠了。饒是這樣,地上飄著一層暗黃的落葉還是讓人感到了莫名的傷感。
風夫人醒來時,陽光已經柔和地透過窗棱射了進來,一綹一綹的,像織女撒下的一根根綿長的絲線。穀中靜悄悄地,風夫人暗自歎息了一聲,心道:“子衿那孩子,想是這幾日累壞了,還沒起呢吧?”這樣想著,她的心裏無端地生出了一絲綿長而悠遠的情愫,或者這就是母愛吧。
她起了身,懾手懾腳地來到了子衿的臥房,屋裏卻空無一人。她的心不由得一緊,那個倔強的孩子,該不會出什麼事情吧?她把這幾日子衿一舉一動都仔細地回想了一遍,越想越覺得這幾日,那孩子的舉動竟不像是她那個年齡該有的,她越來越害怕。於是,便一間一間的竹屋找尋起來,不敢疏忽任何一個地方。
當她一次又一次失望時,心裏又有了一股新的念頭。她有些興奮地朝著目的地疾走。當遠遠地見著新塚邊上那一點小小的白色身影時,她突然渾身發軟,心裏卻莫名地平靜下來——她果真在這兒。
子衿仍然一身白衣,頭上依然斜斜地插著一朵雪白的絹花,手裏捧著一本書稿正細細地讀著。風夫人悄聲走近,低低地喚了聲:“子衿——”
子衿靜靜地抬了頭,微微有些吃驚,卻沒說什麼。她的臉上,也是一種出塵的平靜,仿佛她是那九天的仙女,沒有喜怒傷悲。風夫人心裏微微一怔,繼而又是一痛,子衿的表情,像極了眉心。
“看什麼呢?”良久,風夫人才低低地開口。
子衿也不回話,隻默默地將手中的書稿遞與了她。
風夫人接過那本書稿,一種悠遠的熟悉感猶然而生,那字跡,儼然是眉心的!——這本書稿,竟是眉心的手劄!
她默默地翻閱著,眉心把她的日子一點一滴地記錄了下來。跟著她的記錄,風夫人那隱隱綽綽的記憶,竟越來越清晰,就仿佛一陣狂風吹過,徹底地翻開了牆上的綠藤,透出的隻是斑駁的牆麵。
“南子風,北慕容”,子家、風家、慕容家,是當時三大家族。風家和慕容家都尚武,唯獨子家,是以詩書禮儀聞名的。然而,偏偏是子家的公子愛上了她這樣一個連身世都不甚明朗的江湖女子,自然是要受到族人的質疑的。他們的愛情道路因此而變得不甚明朗,她至今清晰地記得,當她第一次踏進子家大門時,夫人的眼淩厲地掃在她的身上,她渾身立時像長滿了芒刺,紮得她隱隱地疼。這時,眉心走了過來,微微一笑:“夫人,咱們請蘭姐姐坐下吧。”
子夫人聞言,不由得淡淡一笑,神色也緩和了許多,她拿手一指:“坐吧。”
她感激地望了眉心一眼,心道,眉心與子家究竟是什麼關係呢?為何她的一句話,子夫人竟然緩和了神色,讓她這個她萬分不喜歡的女子落了坐?
眉心又是盈然一笑,無邪且出塵。
後來,她得以在子府住了下來,每日裏與子暮、眉心相處,其樂也融融。
一日,眉心來她房裏找她,神色頗為嚴肅。她不知道,連逢大敵都笑得無邪純淨的眉心也能擁有那樣嚴肅的神色。
眉心問:“蘭姐姐,你真的愛子暮麼?”
她一怔,她雖是江湖女子,更是個地地道道的女孩兒,臉上頓時羞得比那鳳仙花兒還要嫣紅。她垂下頭,良久未語。
眉心不屈不撓:“你當真愛子暮麼?”
她抬了頭,如此暖昧的話題,眉心問來,卻是那樣的純淨。她覺出了眉心的真誠,便輕聲“嗯”了一聲。
良久,眉心舒了一口氣:“蘭姐姐,我要走了,你往後,與子暮要幸福地生活下去。”
她猛地一振,抓住眉心的手:“你要去哪兒,眉心?”
“蘭姐姐,我去找風華呀,風華說會娶我呢!”她又是一笑,不知為什麼,她覺得眉心這一次的笑容裏有一種近乎悲傷落寞的情愫。然而,她當時以為是她的錯覺,因為眉心提到了風華。她知道風華的,他是風府的三公子,風流倜儻,對眉心更是一見傾心,一直追在眉心身後。她想,眉心跟風華在一起,肯定是會幸福的。
那日之後,眉心果真沒了蹤跡,仿佛她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消逝得幹幹淨淨。隻是,沒有了眉心,子夫人卻又開始用那種淩厲的目光看她,見到她時,也沒了好神色。她已經知道,子夫人已經將眉心當成兒媳婦一般對待,隻等著擇日替他們完婚。然而,子夫人沒料到,半路會殺出個她來,因此,她默默地忍受著子夫人的冷眼。
那會兒的她,惶惶不可終日,子暮終是心疼她,便帶著她離開了子府。他們在城外置了一棟宅子,雇了幾個丫頭,兩人和和美美地過起了生活。每日,與子暮琴瑟和鳴,她想,那段日子該是最為愜意的。
然而,再詩意的日子,也會有些小插曲的。她想,他們後來的命運,全因了那首曲子。若不是那首曲子,她不會遇見風淩,風家的二公子,如今的風大將軍。若沒遇見風淩,或者她還是會與子暮繼續過著和和美美的日子。
那日,她記得夕陽正好。與子暮攜手漫步到了涼亭,微風徐徐地吹來,空氣中浸潤著氤氳旖旎的氣息。子暮從腰間取下玉簫,淡笑如貽:“若蘭,還記得《幽蘭曲》麼?”
她怎能不記得,這支曲子是子暮初見她後譜下的,清新婉轉,如同天籟,其中飽含著他的深情。聽著那支曲子,仿佛她真的是深穀中的幽蘭,寂靜而倔強地吐露著芬芳。人說,女子隻有在懂得欣賞她的男子跟前,才是最美的。她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有子暮形容的那般好,但她作為女子的心,卻脹得滿滿的。
子暮把簫放至唇邊,天籟般的曲子便響了起來。她靜靜地笑著,很滿足,很幸福。
簫音剛落,便聽到一個粗獷的男聲夾雜著擊掌的聲音:“好!好!好!”
他們回頭,隻見一個勁裝男子闊步走了過來。
“你是誰?怎麼會在我們宅子裏?”她的聲音裏含著憤怒與吃驚,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擋在了子暮前麵,望向來人的眼睛自然而然地帶著一種戒備。她與子暮的家,從來也沒有外人來過,一直隻有她和他兩個人。這名男子究竟是誰?為什麼不請自入?她雖然學藝不精,但總歸是跟著天青子習過幾天武藝的。
那男子哂笑,目光頗有些玩味地望了望她:“公子的曲子真好聽,風某不自覺地竟經吸引了來。打擾二位了,望海涵。”
子暮拉了拉她,淡笑著回道:“原來是風二哥。來者是客,若蘭,咱們請客人喝碗茶吧。”
那男子倒是一愣:“你認得我?”
“大名鼎鼎的風家二公子風淩,子暮豈能不識得?”
“這位姑娘高姓大名?公子可真是有福之人,能得如此佳人相伴。”風淩的目光肆無忌憚地向她掃來,仿佛想要把她刻在眼睛裏去。
風淩走後,子暮擰緊了眉,久久地凝視著她,歎息著:“若蘭,若蘭,你為何要生得這樣好?”
她詫異地望向子暮。
子暮默然無語,隻輕輕地擁住了她。
幾日後,子暮突然問她:“若蘭,天青子師父,咱們去瞧瞧他吧。”
她又是一愣,但子暮既然開了口,她也想趁機回山去瞧瞧師父,便點頭。他們很快見到了天青子,一住就是半年多。天青子與子暮很投緣,常常通宵達旦地呆在一起。後來,才聽說,子暮竟拜了天青子為師,努力地學藝。
她震驚之餘,是滿滿的感動,子暮是為了保護她才去習武的,她知道。
待他們從天青子那裏回來時,已經又是一年了。在這一年的時間裏,子暮仍然每日奏琴,隻是,她聽來,他的琴聲裏多了一絲別的東西,但她不知道是什麼。
出得山來,才聽聞,這一年多來,官府昏庸無良,各地天災不斷,強盜四起,專門打家劫舍,搶奪大戶人家的錢財。若有反抗,必得殺身之禍。子家,也於半年前遭劫,合府上下八十餘口盡數遇害,家財也被洗劫一空。她驚呆了,心裏替子暮悲痛著。子暮的臉卻是說不出的寧靜,寧靜得讓她的心裏更加不安。
子暮安靜地將府第料理好,將家人盡數掩埋。即使那些屍骨早已開始腐爛,發出一陣陣惡臭。一向幹淨的子暮,不讓任何人幫助,一個一個親自細細料理著。她知道,他的心裏一定充滿了悲傷,但他卻倔強地不肯流露一絲一毫。
掩好家人,子暮緊緊地擁住了她,暗啞著聲音說:“若蘭,如今,真的隻有你和我了……”她聽到了他因為隱忍而繃緊的心砰砰地跳動著。
她心疼地回擁了他……
“夫人……”輕輕一聲,她覺得有人在搖著她,她抬起頭,發現子衿正關切地望著她。
她猛然發現,她的臉上,不知何時,竟已是滿臉淚痕。她以為,她對子家人的感情,應該是恨,卻原來,事隔這麼多年,想起這段往事,心裏竟仍是悲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