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暮和眉心下葬那天，天空下起了蒙蒙細雨。
    子衿一身白衣，鬢邊插一朵雪白的紙花，顯得那黑緞子似的頭發更加黑亮，鮮活。子暮和眉心，並排躺在風夫人特製的用木材搭建的車上，子衿在前麵拖著，風夫人在後麵推著，默然無語。如絲的雨飄在他們的臉上、發上，涼絲絲的。
    到了山澗邊，她們頗有默契地將子暮和眉心的身子抬到掘好的墓坑裏，又一抔一抔地將土掩在她們身上。天色將暮時，終於建成了一個塚，子衿細心地將一枝青鬆插在了墳頭。然後，便立於塚前，靜立著。
    天色越來越沉，雨也大了起來，細細密密，連成了長長的絲線。
    雨水把子衿的發絲弄得黏黏的，一縷一縷地粘在她白皙的瘦小的臉頰上，顯得臉更加蒼白。
    “子衿，回去吧。”風夫人的聲音裏滿是心疼，也因此有些暗啞。
    子衿仍然靜靜地立著，仿佛她也隨著去了另外一個世界。
    風夫人重重地歎了一口氣，重複道：“子衿，咱們回去吧……”
    子衿緩緩地回頭，臉上竟然是平靜無波的，輕輕說了句：“謝謝…夫人…”
    風夫人一怔，這是這兩天來，她第一次開口說話，哪怕是在替眉心和子暮挖掘墓地的時候，她都沒有開口求助——這個倔強的孩子！風夫人低轉眸華，無意間卻瞥見了子衿眸子裏盈盈的水光。她心裏一痛，子衿不過是個孩子，再倔強，再裝得堅強，也不過還是個孩子……
    “你姨娘一定會在天上看著你的。”她輕輕地撫了撫子衿的頭，安慰道。
    “真的麼？”子衿的眸子裏閃過一絲欣喜，問話也露出了一絲孩子該有的稚嫩：“那麼，姨娘也會遇見爹爹麼？”
    話音剛落，撞見了風夫人黯然的眼神，子衿垂下了頭。她忘了，眼前的這個人才是她的娘親，是爹爹愛著的女子，是爹爹的妻子，或者她也愛著爹爹……人如果真像傳說中的，有下一輩子，那麼，她太希望姨娘下一輩子能與爹爹相親相愛，不再紅顏白發，不再孤老終生。
    風夫人暗自歎息了一番，低徊了頭，揚起時已是一片溫和平靜。她肯定地點了點頭：“會的，一定會的。你姨娘是個聰明美麗的女子，又為你爹爹付出了那麼多。她……是值得你爹爹去愛的。”
    “夫人……，您也愛爹爹嗎？”
    愛？愛嗎？風夫人愣住了，許多年來，她一直在暗自想著這個問題，或者是愛的吧？不然，她為何初見他時便會怦然心跳？又怎會與他一起生下子衿？但是，她想，她至少沒有眉心那麼愛他。不然，她不會受了眉心的威脅，離開了他；不會在離開他之後，又嫁入了風府。
    她不由想起多年前，那時，她學藝不精，又萬分好奇江湖的一切，背著師父出了山。在天香樓裏，正被幾個大漢纏得脫不開身，子暮就那樣飄飄然地出現在了她的眼前。他白衣翩翩，俊朗的臉上帶著溫暖明媚的笑。而他身邊的那名女子更是美得讓人忌妒，黑緞子似的長發隨意地披散著，也是一身白衣，如仙如幻。
    她不由自主地向他們投去了求助的目光。他們徑直走向了她。那白衣女子不知用了什麼方法，竟讓那幾個彪形大漢瞬間不能動彈。
    “你們幾個也不害躁，幾個大男人欺侮一個弱女子！”白衣女子圍著那幾個木頭人一般的漢子轉了一圈，嗤聲笑道，聲音清脆得如同山穀裏的清泉。
    “姐姐，你還好麼？”如期見到了那幾個漢子訕訕的表情，那女子揚起一臉純淨的笑容，那笑容，就像如今子衿的笑容一般，純淨無邪，帶著一絲孩子氣的狡黠。
    “多謝公子、小姐相救。請問高姓大名，日後好回報。”她驚魂未定，卻也識得大體，人家出手相救，總得感謝人家吧。
    “姐姐，我叫眉心，杜眉心。我家公子叫子暮。”那女子淡笑盈盈。
    子暮？她一聽到這個名字，便想起了天青子師父曾跟她提起過，南子風，北慕容。他竟是子家的公子呀，難怪氣度不凡呢，也難怪連身邊的丫頭都那麼出塵無雙。
    她這樣想著，臉上不由得也凝了笑：“子公子，杜小姐，相救大恩，沒齒難忘。”她再度恭敬地盈盈下拜。
    “小姐不必客氣。還沒用膳吧？若不嫌棄，與我們一起用點？”子暮開口了，依舊是淡笑如風，依舊是風度翩翩，連聲音也浸潤著溫暖。
    “唉呀，你們別小姐、公子地叫了，我聽著都膩。姐姐，你叫什麼名字？”眉心皺了皺眉，嗔怪道。
    她聞言，不由得笑了笑，不想卻撞見了子暮溫暖的臉，心裏不由癡了一癡，立時瞼了眉，輕啟朱唇：“肖若蘭。”
    “蘭姐姐，嗬嗬，真是名如其人呀。子暮，你說是也不是？”眉心嗬嗬笑了起來，如出孩童一般興奮雀躍，跑過來拉住她的手，眼睛卻衝著子暮眨巴。
    子暮寵溺地笑了。
    她卻疑惑了，子暮和眉心到底是什麼關係呢？她明明聽到眉心介紹子暮時親口說“我家公子”，然而，聽兩人的穿著、對話以及相處情形，又不像是主仆。
    “眉心——”他們找了個桌子剛要坐下，子暮突然輕聲喚了一聲，衝那幾個矗立著的漢子努了努嘴。
    眉心見狀，吐了吐舌頭，身形一閃，輕盈地在他們中間繞了一圈，待她停下時，那幾個大漢嘴裏多了一顆淡紅色的藥丸。她微微皺了皺眉：“日後，不許你們再欺負人！”
    那幾個漢子麵露怯意，諾諾道：“是，是，多謝毒仙娘子活命之恩！”
    毒仙娘子？她聞言，不經意間仔細地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個時而美麗，時而調皮，時而出塵的女子，她竟然是天青子口中厲害無比、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毒仙娘子？
    “你……是毒仙娘子？”她突然也有些害怕。傳說中，毒仙娘子使毒出神入化，能於傾刻間要了你的命，她剛剛也才見識到了，不是麼？
    “你別怕，那個名號，隻是她自己取來唬唬人的。”子暮聽出了她的膽怯，出言安撫道。說完，又衝眉心皺了皺眉，嗔怪地望了望她。
    “嗯，嗯，蘭姐姐，那是我唬人的。咱們用膳吧！”眉心又是調皮地笑了笑。
    見到他們如此情形，她的心裏竟也放鬆下來，不管眉心是誰，不過是個與她年齡相仿的小姑娘罷了，況且，她還救了她。
    她想，如果沒有遇見她，或者子暮和眉心，一直會那麼默契和諧，有如一對金童玉女，最後，也一定會成就了一段神仙伴侶的佳話。
    然而，這人世間，沒有如果。
    她遇到了他們，眉心認了她做姐姐，並且真心地拿她當姐姐看待。
    而她，也終是愛上了子暮。
    後來，子暮也愛上了她，為了討得她歡心，每月為她譜寫一支曲子。
    後來，天青子把子暮寫的曲子編成了集，並於其中加入了他畢生的內功心法。
    後來，子家一夜之間敗落，隻餘子暮。《玉琴心經》成了江湖人士爭奪的寶典，因為傳言子暮將子家家財盡數藏了起來，而藏寶地點，就隱在了《玉琴心經》中。
    後來，眉心給她中了“綿情”的盅，威脅她離開子暮，離開她的女兒子衿。
    後來，她嫁入了風府。
    再後來，她又見到了眉心，見了子衿，甚至也見到了子暮，然而，子暮已經死了，眉心也死了，子衿不認她……
    如今，她竟隻能清晰地憶起，初遇子暮和眉心時的情景，仿佛那一幕已經刻在了她的心上，隨著歲月的風蝕，越發地深入骨髓。至於後來發生的事情，倒漸漸隱隱綽綽起來，像是一壁綠藤密布的牆，微風吹來，隱隱約約可見牆上的斑斕。有時，她甚至想，她那隱約憶起的事情或者僅僅是江湖上的傳說，並不是事實。
    如今，她親手葬了子暮和眉心，這往後，若再要憶起前塵往事，會更像傳說吧？
    罷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她如今找到了子衿，也如願地把她帶在了身邊，這就夠了。
    隻那個慧黠美麗的白衣女子和那個飄逸出塵的白衣男子，她相信，會一直刻在她的記憶深處，不會再被抹去了……
    天色越來越暗。
    “夫人……”子衿低聲喚道，眼睛關切地望著她。
    她猛地醒轉過來，淡淡地一笑：“天黑了，回吧。”
    子衿怔怔地望了望她，想說什麼，卻終究沒再說話，隻默默地轉身離開。
    她們一前一後地隱匿在了暮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