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姐姐，扶我……去寒冰室。”
    風夫人愕然地望著她：“呃？”
    子衿一直失魂落魄地跟在她們身後，一聽到“寒冰室”三字，猛地警醒過來。她慌忙出聲阻止：“不，不，不要去寒冰室。姨娘，現在您不能去那兒！”
    “去寒冰室。”眉心聲音極弱，卻異常堅定，讓人不容質疑。
    風夫人望了望子衿：“你帶路吧。”
    子衿突然“哇“地一聲哭了起來，邊哭邊喊：“去寒冰室，你會……死的！”
    風夫人聞言，渾身一顫，驚愕地望著眉心。倒是眉心，又從唇邊扯出一抹笑來：“讓我去看看子暮。我……有話跟他說。”
    子衿望著眉心的笑，不由得又是渾身一抖。與眉心朝夕相處的這十多年，今天，眉心笑的次數最多，卻最讓子衿心驚，總感覺她的笑來自另外一個世界。
    風夫人沉默了片刻，衝子衿說：“聽她的話，去寒冰室吧。”
    一入寒冰室，一股寒氣迎麵而來，眉心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瑟瑟抖動起來。
    “眉心，眉心，你沒事兒吧。”風夫人緊了緊扶著眉心的手，神情頗為關切。
    眉心望著風夫人，又笑了笑，搖了搖頭。
    眉心坐在了在冰床前的椅子上，與其說是坐，不如說是歪著，全身的重量全倚在了椅子的靠背上。子衿看了一眼軟綿綿歪著的眉心，眼淚一個勁兒地從眼裏流淌了出來。
    眉心握住了子暮的手，低聲說：“子暮，我來看你了。蘭姐姐也來了……你高興麼？”
    風夫人愣愣地望著床上安靜的男子，眉頭輕蹙，眼睛裏一絲痛意閃過，張了張嘴，似乎要說什麼。然而，望了望神情專注的眉心，隱忍了下去。
    “子暮，昨天，我做了個夢。夢裏的你，依然是少年時的模樣，一身白衫，飄然而立，衝我調皮地笑。夢中，有那株青梅樹，枝繁葉茂。你騎在那個我們經常玩耍的竹馬上，扭頭淡淡地笑著，忽然，一個縱身，翻到了樹上，為我折下一枝青梅。‘眉心，接著！’你笑盈盈地坐在樹叉上，輕柔地叫著我的名字，笑容依舊是那樣溫暖。”
    “我立在樹下，仰頭望你，目光殷殷。聽到你柔和的呼喚，我也不由得笑逐顏開。不知為什麼，笑著笑著，悲傷突兀地從心底深處鑽了出來，蝕得我心痛。醒來時，竟是淚流滿麵。望了望床上依然冷寂的你，我不禁苦笑了：子暮，你是連那般美好的夢也不願與我擁有啊！”
    “可是，那真的是夢麼？為何你的笑容如此熟悉，仿佛刻在了我的靈魂深處，盡管隔了許久，卻仍然熟悉。”
    眉心旁若無人地緩緩道來。她說得極慢，聲音極輕，卻很平靜，仿佛在敘述別人的故事。而旁邊聽的人，風夫人早已淚眼朦朧，她用手輕輕地拍了拍眉心的肩膀，試圖給她以安慰。子衿極力地咬著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而淚水，卻一滴接一滴地淌了出來，爬滿了她的臉頰。
    “蘭姐姐，你真幸福……即使是在我的夢裏，子暮也隻愛著你……”眉心淡淡地說著，臉上帶著一抹似有若無的笑容，很難看出她是高興還是悲傷。
    “眉心……”風夫人輕喚。
    眉心拿眼望了望風夫人。風夫人彎下身去，湊近她。她低低地說：“蘭姐姐，我要走了。綿情的盅，是我編出來騙你的，也騙了子暮……”
    她說完，如同孩子一般狡黠地笑了笑，不管正發愣的風夫人，將目光緩緩移到子衿身上，吃力地抬起了手，衝子衿招了招手，低聲喚道：“小丸子。”
    “姨娘，姨娘！”子衿慌忙跑了過去，緊緊地倚在她的懷裏。
    “小丸子，別哭。”
    “嗯，姨娘，我不哭。”
    “你找到了娘親，要好好兒的。”
    “嗯，姨娘。”
    “你要照顧好自己。”
    “姨娘……”
    眉心像使盡了她平生的氣力一樣，抬手撫了撫子衿的發，微微一笑：“小丸子，姨娘……從來沒誇過你。其實，你很聰明，琴也奏得……很好……”
    她的話越來越低。她又笑了笑：“小丸子，姨娘真的累了，累得眼睛都睜不開了……”
    “姨娘，姨娘，你別走！別丟下小丸子！”看著她微微閉起的眼，小丸子害怕極了，比任何時候都害怕。她使勁地叫著，使勁地搖著眉心，仿佛隻要她不停，眉心的眼便不會閉起來，眉心就不會走。
    兩行淚從眉心微閉的眼裏流了出來，她想睜開眼睛再望一望她的小丸子，再抬手撫一撫她的柔和黑亮的發，想如平常一般衝她笑一笑，輕聲地安撫她：“別怕，小丸子，姨娘隻是想睡了，醒了，便能來陪你。”
    可是，她太累了，累得無力說話，無力睜眼，更無力抬手，她隻能任由小丸子哭得滿臉淚花，聲嘶力竭……
    不知過了多久，子衿隻覺得眉心的身子裏的溫度一絲一絲地抽去，冷若冰霜。在她的印象裏，眉心是溫暖的，雖然她的臉常常極是淡然，但子衿知道，姨娘的心其實很柔軟，很溫暖。姨娘隻是，心裏太苦了。
    她不知道，有一天，姨娘的身子會變得像現在這樣冰冷，沒有一絲溫度，跟常年臥於寒冰床上的她的爹爹一樣冰冷。
    “子衿……”一雙溫暖的輕輕地拍了拍子衿的肩。
    子衿扭過頭，風夫人正心疼地望著她。
    她蹲下來，細細地為子衿拭了拭眼角的淚，又深深地望了望眉心，淡淡地說：“別再哭了，這樣，她該不放心了。她現在應該很幸福，能跟自己所愛的人去相距了……”
    子衿咬了咬嘴唇，死死地盯著她，默然不出聲。
    “讓她安靜地走，不再牽掛你，不好麼？”風夫人對上她的視線，一字一句地問道。
    “你出去，我想跟姨娘呆一會兒。”子衿固執地說。
    風夫人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沒再說什麼，默默起身出了門。
    子衿用衣袖揩了揩臉上的淚漬，突兀地笑了，笑得那麼無邪，那麼純淨。邊笑，邊伸手細細地理著眉心的衣服，一點一點，一個褶子也不放過。她清脆的聲音無邪地響起：“姨娘，她說得對。你不要掛念我，我如今，見到了娘親，她會照顧我的。況且，如今，我也長大了。我會懂事，會聽話，會好好兒地，你也要漂漂亮亮地去見我的爹爹，聽到了麼？你以為我不知道麼，其實，我早就知道了，你愛爹爹，愛得那麼辛苦，那麼無助。姨娘，你見到爹爹，你告訴她，我說的，不許他再欺負你，不許他再負你，要他好好地待你……”
    風夫人在屋外默默地收拾著狼籍的院落，心裏輕輕歎息：“或者這樣最好，以後便不會再有人來尋《玉琴心經》了，子衿算是安全了。”
    正歎息著，聽屋裏隱隱約約傳過來的話語，不由得又是一陣傷神，歎息道：“眉心啊眉心，你把我的孩子照顧得太好了！日後，我該如何找回我的孩子啊？”
    “夫人，我想在幽蘭穀呆幾天，陪陪姨娘，還有，料理……爹爹和姨娘的後事……可以麼？”風夫人正怔怔地想著，子衿恭謹的聲音傳了過來，不由得一顫，心疼地望著她。
    “就三日，可以麼？”子衿見風夫人隻是望著她不言語，不由得一急，巴巴地追問道。
    風夫人無奈地點頭。
    母女二人對視了一眼，竟不知該再說些什麼。風夫人心裏苦澀，靜靜地移開了目光，望向了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