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德說要教我跳探戈，以便補上曾是他原配舞伴晚娘的這個空缺。我鬱悶了，前世的我天生是一個舞癡，就跟某些人天生路癡是一個道理的。不是說我沒有跳舞的硬件或是軟件基礎，主要扼殺我舞學之路的是我那糟糕的肢體協調性，以前學過幾天舞，真是不堪回顧，就連舞蹈老師看了也要潸然淚下：明明挺好的苗子，怎麼就跳成這副模樣？所以到最後，我連最基本的華爾茲舞步還未學會。
    現下班德的請求我卻不得不答應，時刻貫徹著“顧客至上，金主最大”這一令人咬牙切齒的信條。我開始了艱難的學舞道路，班德是個好老師，但我並不是一個好學生，在第N次踩到對方的腳後，班德終於放下萬年不變的諷笑，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道：“心兒，你是故意的吧！”我狀似羞愧地低下頭，偷樂著。
    夕陽越過微撅的屋簷，我在街上散步，卻恰巧看見了慕容家那小微丫頭正從省部府衙出來，滿麵心事，無心注意到我。有些疑惑，我承認自己具有無聊的偵探趣味，在隨後幾日便在府衙附近晃蕩著，卻都能在某個特定的時間看到她的身影。我不經意地想到了那日她告訴我，她叫慕容式微——式微，式微，胡不歸啊——當時我凝眉注視，她恰似那夢中隨性的少女，而今我打量了她半晌，卻又不像了。我並不曉得她在忙些什麼，似乎像是在找什麼東西。她平日裏看上去隻與景軒君關係較好，與之一起長大的楚漣，還有她的父親，都不見她主動往來。就在她在鋼琴前抬眸的瞬間，我居然感覺得到那雙如小鹿般清澈卻又憂鬱的眼睛背後藏著另外一雙眼睛。那雙眼睛令人發慌，卻又似曾相識。
    事情點到即止，我的好奇心也是有界限的。別人的生活，你隻能旁觀卻不能改變，甚至僅是幹涉也會讓人反感。
    燕小哥說南麵那處院子是專門空出來給少夫人的，說完傻兮兮地笑了，好似是自己住進了那院子似的。那段時期，我愛上了上街買衣，把自己打扮得時尚簡約，頗有蘇州名媛的風格。班德好像並不喜歡我這般虛誇大方的買衣方式，語氣總帶著嘲弄，卻又時常誇讚我的審美品位，有時還會對我的衣著打扮給些許建議。我一直知道，這個男人像謎一般捉摸不透。而猜謎，是我的弱項。
    班德托人送過來一件禮服，貼身的款式有些像旗袍，黑色的緞麵上盤繞著紅色的緞條和花樣，高貴嫵媚。隨衣是一張卡片“這是一份歉禮，希望隨老板能收下。”我收起了卡片，在浮墨茶樓時班德曾說要送我一件洋服，那段回憶並不好，我早早忘了，沒想到他還記得。宴會很隆重，歌舞不斷，我卻沒法跳一支舞。音樂聲剛起，燕小哥就找到我，說景軒出事了。我回頭，燈火深處，男子巍然挺立，如一座巨塔。他的目光順著我的視線飄來，難得的溫潤。我卻似看到另一個景軒，心裏一緊，連忙拉上披風，急急地跟著燕小哥離開了。
    景軒君是出事了，聽管家說是摔下馬傷了眼睛，不過不算嚴重，還是能瞧見什物的，隻是有些模糊罷了。趕到景軒的住處，卻道景軒已被班老大爺喚去了書房，又匆匆趕到班老大爺的院落，還沒挨近書房就聽見一聲大喝：“孽障！”緊接著是桌椅茶具“噼裏啪啦”倒地的聲音。心一顫，快步向前，卻被人拉住了。回頭，隻見楚漣一臉憂色，對著我搖搖頭。
    “可是……”
    “這是他們父子倆的事，我們就不要插一腳了。”
    平日裏見這倆父子處得其樂融融的，怎的今日卻生了這麼大的怨念？難道是景軒君在姑篾生了什麼事端引得班老大爺勃然大怒了。書房似是應襯著我內心的疑慮，靜謐無比。我喚來管家，詢問了一番，依舊毫無結果；而後問到小微的去向，管家說又是一大清早就出門的。
    景軒君出來了，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他那眉宇間的愁緒中孕育著淡淡的笑意，溫潤如玉；隨風輕擺的平服悠然灑脫，風華絕代。已有多個時日不見，此次我竟看呆了。他向我們微微一點頭，插身而過。我心裏湧起一股酸澀，為他灰暗迷蒙的雙眼——他再也看不清我的模樣了，因他雙眼那一刹那的停駐而努力修飾的模樣。
    班老爺喚進管家，聲音疲憊異常。不多時，管家就出來道班老爺子想先休息休息，不想見人。我和楚漣了然，退下。
    之後幾天我也不知中了什麼邪，興趣從逛街買衣轉到了烹飪料理，一天到晚就待在廚房和幾個廚子老媽混在一處。起先大家都以為我隻是玩玩兒，可是到最後一個個都爭搶著教我，我突然間就變成了一個搶手貨，迷惑得不行。後來讓燕小哥去打聽，才驚懼地曉得原來慕容府的下人都已知道了我對他們家公子的心思，尋思著我是想做些吃食來套住他們家公子的心。我聽了，心裏歎了口氣，景軒君，連他們都知道了，你怎麼就不明白呢？
    景軒君喜歡吃甜食，喜歡吃素，喜歡吃蘑菇。剛好與我相反，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互補呀！我有些得意地想著，卻被楚漣的手把魂給招回來了。
    “神遊了？”楚漣巧笑嫣然的臉在我眼前放大。
    我愣了一會兒，道：“你畫好了？”
    “虧得你今日那麼聽話，我也快些完工。”楚漣轉身整理起了畫具，又去換了桶幹淨的水，才道：“大夫不是說了表哥的眼睛隻是暫時性的損害，很快就會好的，你就別擔心了。”
    我笑了，還是楚漣懂我。
    “楚漣，我想把花店賣了。”我這麼一說，楚漣卻打了個踉蹌，不確定地問：“你——想好了？”
    我點頭。
    楚漣促狹道：“是生意不好嗎？還是徒惹了一身爛桃花無法脫身呀？”
    “不是，隻是覺得厭了，想嚐點新鮮的。”
    花店賣了，欠的錢也還了。琦雲居下都是趨炎附勢的主兒，隻有王夫人待我一如既往，我不禁又對晚娘的眼光讚歎了一番。班徳對我那日的中途退場並未表現過多不滿，依舊是玩世不恭的樣子。我卻有些慚愧，對他的態度漸近溫和。
    憑欄停駐，紅木亭閣，黃綠墊踏。少女身著一襲白衣，沉醉於曲，緩緩起舞，其舞步奇異，好似提線木偶。我看著，胸間居然湧起一股哀傷。
    夢中，一女子緩緩從雲間墜下，猛然間，那夢幻般的身影有了向上的活力，白色的衣袂像百合般綻放，宛若美人魚在舞動著寬大卻又優雅的鰭。風中，女子瑰麗的麵容倨傲冷漠，而她的聲音就在這風的鼓動中渾濁不清：在這世上有兩種人，一種是一來到這個世界就注定擁有一切的人，如我；另一種是不管怎麼努力也隻能成為螻蟻的人，就如你。你看我，有著獅子般至上的高貴，天鵝般從容的優雅，還有如麋鹿般輕巧的敏慧；而你呢，可笑得像隻笨拙的臭熊，就是身體也不能與我相提並論，醜陋得還不及我的一根腳趾。你還奢求什麼？
    一曲畢，舞者連蹦帶跳地奔向我，歡快道：“心姐姐，你來啦！我跳得好嗎？”
    我微微頷首，笑道：“舞蹈很奇特，曲子有些哀傷。”
    “是戰國時的《越人歌》，可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譜子，為了這個，我這一個月可沒少跑省部府衙。”小微對著我微笑，笑得天真無邪。
    “你去那兒就是為了這個？”我頓時有種將金子撒到豬圈的感覺，又問：“那為何不去書院找？”
    “嗬嗬，我打聽到這譜子是就在省部府衙的案卷樓裏，所以就上下打點了一番，別人也覺著不過是個普通的譜子，就被我拿到了。”
    我突然覺得麵前的這個少女就像是另一個鳳仙兒，不禁兩股戰戰。小微又退下那些琴師，親自帶我去看她的藏書庫，我看著那一摞摞滿室的舞譜音律，不禁暗歎：敢情又是一藝術家，慕容家一畫癡一舞癡，都集全了。
    親自做了些甜點，托人送到景軒君那兒。燕小哥滿臉喜氣地出來彙報，說是公子很喜歡。
    “你可是把我的話一五一十說給你家公子了？”
    “是，就是按隨小姐說的，說小姐是想表達對慕容府的感激之情，慕容府的老爺小姐也是有份的。”
    我滿意地點點頭，又遞上一箱三層食盒，道：“燕小哥，待會兒我要出門一趟，這兩盒甜點，麻煩你幫我轉交給你們家小姐和楚小姐。最下麵的一層是給你的，你可明白了？”
    燕小哥欣然答應，提著食盒樂顛顛地離開。我低頭苦笑，我是在奢求什麼呀？夢中的那個女子大概就是我的心魔，輕易地扯開我心中那道幾不可見的裂痕，我終於明白了我忽略的一個事實：我一直希望景軒君能看到我，卻並不了解自己配不配。
    我困擾了多日，直到有一天想起，不禁自嘲了一番：笨拙的臭熊？我的確是智力平凡，懶散成性，但也不至於到這樣悲哀的地步吧？若真是悲哀，那就隻是因為愛錯了人的緣故，隻是因為愛錯了。後麵的話幾乎到了咬牙切齒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