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之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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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倉滿不須儲,國豐不愁貧。九重金帳頂輝煌,回鶻汗國國中心。
馳騁惜馬蹄,勞役憐奴兒。莫視奴隸無輕重,汗國未到昌盛時。
七十萬驊騮,真珠絡腦馬頭綴。六十萬馬駒,匹匹馬鞍皆齊備。噫!家家駿馬皆齊備,部落福氣無雙對!
健兒七十萬,日日為我可汗戰。控弦六十萬,人人繁忙如輪轉。噫!日日夜夜如輪轉,為國效力福不淺!”
鐵勒語的頌歌飄揚在嗢昆水兩岸,黑白雙羊懸掛在旗杆頂端,這是回鶻汗國最盛大的議事場麵。跋涉萬裏,穿越兩河三原,終究抵達使命的終點——擁有輝煌金帳的可汗城。
六七十萬的戰馬與勝兵,實力之雄厚,足以傲視北國各部落,這般驕傲的心態完全表露在草原上反複強調數字的吟誦歌謠裏,傳在集會的回鶻人耳朵裏,也同樣流傳在回鶻汗國的屬部契丹、庫莫奚、室韋、黠戛斯、沙陀……等東西諸部貢使耳朵裏,更直接敲打在遠道而來,欲借雄兵動起幹戈的大唐來使心頭上。郭光庭舉起馬酪酒的時候,心中一時竟有些恍惚:“竟是成事?便恁般為範陽王借得八千鐵騎,回返大唐?”
那夜與宜國公主單獨會晤,“全然敗給七郎了”的頹唐之感兀自壓在心底,似乎今日眼前的一切都不甚真實,然而最後的場景,卻又是那麼深刻,是鄭欽認輸之後仍然親密攜起自己的手,給了一個近乎殷勤的祝福:“恭喜將軍事成,恭喜範陽王功成!老奴無福,不得麵見可汗,便托公主致意,左右都是借兵唐家,替天子廓清賊塵,何分彼此?願兩家聯手,期必戰勝,光複唐土,大家在劍南聞得佳音,也必歡喜不勝。”
他辭別的背影全無頹然,似乎剛剛被下令驅逐回返、不允許拜謁可汗的恥辱並沒有將之擊倒。郭光庭知道不但是他,連方始在路途上受到回鶻大相隆重接待、尚未趕到可汗城的唐使崔令言、顏正本也一並被驅逐回國。李濬的使臣,未曾見到可汗之前,便已分出了勝負——手握重兵的回鶻可敦,到底將賭注押在了範陽王李承序一邊。
才派重臣熱情接待,轉眼驅逐出境,回鶻可汗這翻臉來得如此之快,理由卻又如此正大:“唐家遣使,奈何半是閹奴?回鶻要見好男兒,幾曾眼孔慣見醃臢人來?回報桃花石可汗,鄭重遣使,再與會盟!”
“桃花石可汗”是西域對大唐天子的稱呼,回鶻汗國對大唐皇帝,尊稱還是用的,會盟之約也貌似不曾斷絕,但劍南行宮與回鶻可汗城,相去萬餘裏,中間還隔著反叛的關內道、敵對的吐蕃國,這一拒使,李濬再派一趟人來,等抵達嗢昆河怕不得又過一年半載?這個時間差打過來,都足夠回鶻與幽州喝一千碗結盟酒、說一萬句盟誓話了。
結盟酒是殺了草原上比風還快的烈馬,鮮血滴瀝入碗,紅得有如燃燒的朝陽,一碗碗端與回鶻君臣、屬部貢使、大唐貴賓之前。衝鼻的血腥氣是戰場間聞慣了的,郭光庭和段越石都無所謂的雙手接過,捧在當心。郭光庭這時看向端坐著的可汗夫婦,卻見宜國公主也瞧著自己這邊,茜袍金冠,笑靨依然,平日裏寶相莊嚴的回鶻可敦,與那日間明豔尖銳的大唐公主,一霎時似乎統一了起來。他不自覺目光上仰,不知道自己是否勉強在笑,卻見得宜國公主向這邊莞爾一笑,率先舉酒,喚了聲:“特勤屈律啜,藥邏葛光!”
加沙特勤立即捧著血酒上前,態度殷勤,恰如那夜郭光庭意誌頹然,知覺大敗的時候,他忽然不通名而入帳,用極其恭謹而又極其熟稔的語氣喚了一聲:“烏買女神一般的可敦,藥邏葛氏的當家女主人嗬!加沙在此。”
那夜他也是快步上前,隻是手中捧的不是血酒,而是宜國公主說話時失手跌落在地毯上的團扇,也是這般殷勤雙手奉上,與公主目光相接之間,忽然彼此含笑。一時間郭光庭看見鄭欽微然皺眉,驀地裏想起這種含而不露的男女巧笑,其實自己少年出入大明宮時,無數次在宮廷之間各色人等麵上旁窺過,卻不悉笑意之下,深藏什麼。
這一刻滿手血酒腥氣,代表著即刻要定下的兵戈盟約,心頭忽然明白過來:“這卻是各有所求,彼此交易的笑容。”
他也知這次盟約,背後定有優厚條款,回鶻可汗或許要的是財富,可敦要的卻更是可怕——自己允諾不下的東西——但是段越石居然也不曾允諾,公主相問:“劍南已許重利,你幽州更有何物,打動可汗?”他隻是傲然道:“幽州別無所許,卻有所求——求得襄助,獲取一座洛陽城。”
加沙特勤單膝跪地,手舉血酒過頂,恭敬奉上汗國最尊貴的兩位主人——那夜他也是這般單膝跪倒,宜國公主手中團扇輕輕拍在他肩頭:“加沙,我意已決。”
此刻可敦卻是凝然不動,隻是溫藹含笑,說道:“加沙,可汗之意已決,聽取囑咐。”
回鶻可汗一直有如木塑般坐著,聽了妻子之言,才“唔”了一聲,口齒含糊,說道:“加沙,授兵與你,務必戰勝……莫墮回鶻威風。”
郭光庭其實今日才是第一次見到回鶻可汗,但是第一眼見後,便不忍多看,出於青年男子對衰老者的憐憫和尊重——這雄踞漠北的強國可汗,非但是衰老,而且近乎頹敗,緋黃地瑞錦的唐贈袍服裹著的,是一具已經透出死亡氣息的身軀。看到的第一眼,郭光庭就醒悟了:“怪道段司馬加意結納加沙特勤,又說可敦操持兵權。”
漠北風俗,婚姻是收繼婚,弟娶寡嫂,子娶繼母,非但不違背倫理,並且是保證家族財產和權力不被分割的必然方式。宜國公主和親回鶻,已經嫁過三個丈夫,此刻的可汗也是她曾經的繼子,年紀卻仍然比前繼母大了一倍有餘,而加沙特勤是可汗的堂弟,也是宜國公主第二任丈夫的兒子,看來就是宜國公主擇定的第四任丈夫人選了。這婚姻的成功與否,關係到回鶻政權的穩定,也關係到加沙特勤與宜國公主兩個人的利益,就如借兵收複洛陽的成敗,關係到大唐天下的安危,也關係到皇帝和範陽王權勢鬥爭的進退一樣。到處都是角逐場,何處才見真太平?
目光再向上,望見的是寶座背後的巍峨可汗城。回鶻建城受大唐影響,城池其實效仿唐城,形製四方,外有護城河,但是城上一頂金帳矗立,朝陽下燦爛奪目,卻又是獨特的異域景色。這便是頌歌中的“九重金帳頂輝煌,回鶻汗國國中心!”
平日裏,回鶻可汗想必就踞坐在金帳之中,看著腳下嗢昆水如馴服的馬兒奔馳向天際,望不見邊際的地方,都屬於回鶻汗國的屬國,俯首來朝。那日照金帳的輝煌,一定如烈火般燒在君主的血液裏。郭光庭想到,自己曾經深夜走到含元殿門口的那一次,如若轉過身來,俯視長安,大約也會在一時之間,中了這火焚滋味的毒——可是自己不敢去嚐試,甚至不敢存想。
“健兒七十萬,日日為我可汗戰。控弦六十萬,人人繁忙如輪轉。噫!日日夜夜如輪轉,為國效力福不淺!”
草原上的頌歌聲音轉大,熱烈激昂,宜國公主捧著血酒站起身來,神色端莊:“特勤屈律啜藥邏葛光,可汗授命與你領軍,你便代汗國盟誓,十回紇、九姓暨汗國各屬部,今日與大唐使者共見此盟,同飲此酒。”
加沙特勤不敢僭越,還是先讓了一讓可汗,直到聽可汗又語聲模糊說了一句:“王弟代我主盟。”這才遵命轉身,向眾人舉起血酒。
圍坐的各首領也都站起身來,加沙特勤肅然舉酒:“我,回鶻汗國的特勤屈律啜,藥邏葛光,狼頭纛下憑至尊至貴的登裏天神起誓……”
鐵勒人起誓其實是一種詛咒儀式,誓言甚長,加沙特勤起頭頓了一頓,卻聽有人道:“特勤且慢,黠戛斯屬部有一言。”
起誓被打斷是十分衝撞主人的事,加沙特勤還沒有發話,四周的回鶻侍從已經斥責:“黠戛斯牧奴,輒敢無禮!”
負責翻譯的梅錄對郭光庭小聲解釋:“黠戛斯部是汗國北麵的最大屬部,力量甚是雄厚,酋長卻一向恭謹侍奉汗國,不知道這個貢使,何得無禮如此?”
那黠戛斯貢使卻落落無懼,仰頭說道:“汗國要與大唐結盟,借兵向南,黠戛斯在北方土地,從不與大唐接壤,本來無關,不必多口,卻有疑問——聞說大唐幽州兵馬,同東麵契丹、庫莫奚連年為仇,兵禍不解,回紇九姓與大唐結了盟,卻不知契丹家怎麼說?”
眾人一時嘩然,都想:“契丹是汗國屬部,焉有不隨汗國結盟之理!忽來此問,敢是契丹家邀了黠戛斯,借他們之口作怪?”這貢使言語中與幽州結仇的乃是契丹與奚兩個部落,然而庫莫奚與契丹相鄰通婚,兩家也差不多等同於一家,眾人的目光還是不約而同瞪在了契丹來使李光義臉上。李光義霎時間尷尬失措,隻道:“敬告可汗可敦,我與唐家……”
段越石踏前一步,藹然笑道:“黠戛斯遠在北方,原來不知,我幽州與契丹家年前便已講和,暫時停戰,豈有複動刀兵之理?”
李光義瞪著他,他也瞧著李光義,宜國公主道:“既然停戰,便無糾紛。李光義,不知你家果然休兵了麼?”
李光義隻能低頭行禮:“契丹聽命汗國驅使,一任可汗與可敦主張。”
宜國公主笑道:“契丹和庫莫奚屬我汗國,族中卻能自主,可汗也不會強行勒令兩家與唐和盟。這是你們自家的約定,不妨自家重申,聞說幽州邊境常常為了爭奪人口鬧攘,停戰之後也不時有釁,定盟不守,乃是大惡……”
她向黠戛斯貢使遙遙舉酒,讚道:“黠戛斯雖是北陲遙遠部落,卻是煞有見識,一言提點——幽州與契丹議和而不和,想是誓言疏漏,盟約不固,因此上都未曾好生遵守。我們今番盟誓,萬萬不可如此。”
盟誓不守在漠北部落乃是大忌,李光義不禁滿臉通紅,呐聲隻道:“我家可汗……”段越石卻已向他道:“可敦之言正是,想是當日誓言疏漏,說得不妥,今番段某便代幽州,借汗國血酒,重申與契丹兩家的盟約——自今之後,倘若幽州再起釁兵,先越疆界攻襲契丹,便教幽州兵連禍結,城破家亡,軍民人口盡數屠戮,生靈塗炭!”
這個誓言甚毒,李光義隻覺得眾人目光都注視著自己,隻能也道:“借汗國血酒,迭刺部撻馬沙裏李光義起誓,既然與唐家約定休兵,自今之後,倘若契丹再犯唐家疆界,攻襲幽州,便教木葉山倒塌,潢、土二河幹涸,草原上降下大瘟疫,牛羊人口都死盡無救,契丹與奚兩家族滅家亡!”
他們都發了毒誓,喝了血酒,郭光庭心道:“原來段司馬是怕契丹趁隙攻擊,先借回鶻壓製,逼得他們在此盟誓。”眼見段越石和李光義開了這個頭,隨後加沙特勤又舉血酒,將適才中斷的盟誓重新進行,也發了一個毒誓詛咒,回鶻眾人紛紛隨之舉酒飲下。他正想著等段越石再盟誓後一起喝血酒,忽然梅錄在身邊扯了一下:“郭將軍,公主召你上前盟誓。”
郭光庭一怔,宜國公主說的是回鶻語,他要聽梅錄翻譯才知,聽了仍然糊塗,心想我難道不是與段越石算一路?為什麼不是隨眾盟誓,而是單獨出列盟誓?躊躇間宜國公主卻看著他,又用漢語說了一遍:“郭將軍,你來盟誓。”
一時間眾人一靜,外圍的頌歌之聲越發飄了進來。郭光庭碗中血酒微微動蕩,不覺喃喃念了歌詞最後兩句:“日日夜夜如輪轉,為國效力福不淺。”
他走到中心時便遵儀式舉酒過頂,朗聲道:“大唐待罪臣、前金吾將軍郭光庭,今番歃血為誓,悉遵盟約,與回鶻並肩作戰——”
那份盟約其實在盟誓之前,就已經宣讀過,回鶻語郭光庭聽不懂,但是書寫的文字卻是以漢字和回鶻文兩種寫就,他一遍遍細讀過漢字部分:“……威借雄兵,葉護之數倍加;約同前朝,肅廟之贐悉如。實有鑒之,豈得背乎!”
這部分文字屬於前朝典故,他不完全看懂,低聲問過段越石,段越石給他解釋:“這意思是說,今番借兵,全同前朝肅宗皇帝借回鶻兵馬收複二京的條款,當時回紇太子葉護帶了四千鐵騎,我們如今要借八千;當時肅宗答允給予回紇兩京的全部財富,我們也如此約定——城隻消他們襄助收複一座,金帛卻有加倍,是以加沙特勤終於心動。”
郭光庭當時心頭一顫,心想西京和東都兩座錦繡城池,繁華世界,拿出全部財富是何等驚人的巨資?縱然國內號稱揚州與益州富庶勝過兩京,卻也隻是市民之富,不是天子之富,兩京擁天下之雄,聚舉國之財,內庫珍寶,外邦進獻,隻怕就算傾瀉到黃河裏,都能教河水斷流!
但是比起國家光複、黎民太平來,這點財富其實也算值得,天下還有什麼比民生安定更要緊的?是以郭光庭盟誓的時候,心情倒是鎮定的,甚至是輕鬆的:“……郭某不敢以國家為誓,不敢以軍民賭咒,唯有一人一身,敢起誓言——”
“——若違此誓,天不臨,地不載,教我身遭屠戮,魂在異域。生前至親至愛之人盡皆毒口詛咒,視我為仇為恥;死後永墮阿鼻地獄,不入輪回道超生。生生死死,苦痛無極,不得救贖。皇天後土,實鑒此言!”
他仰頭飲血酒的時候梅錄在身旁用回鶻語翻譯了一遍,這般誓言奇特,眾人不覺納悶,卻是盡皆噤口不言。郭光庭飲幹血酒退回的時候,隻看見宜國公主和段越石都瞧著自己,一個驚異,一個同情,旋即又都帶了悲憫之色。
宜國公主隻是輕聲說了一句漢語:“郎君何苦。”
段越石後來也說他:“將軍何必?你這一身,也擔當不得許多重任。”
他說這話的時候已經和郭光庭在返程路上,伴隨著的不再是幽州陪送士兵,而是加沙特勤帶領的八千鐵騎,旋風般向南奔馳。郭光庭隻能赧然笑道:“我也知區區一身,擔不得違誓之重,隻是我也非是國家重臣,也非是軍民之主,何來資格拿他們罰誓詛咒?”
段越石便道:“那是將軍謙遜。”
郭光庭更謙遜的是一路隨回鶻鐵騎南行,冷眼旁觀,不覺越發感歎:“這般軍馬,這般威勢,何戰不勝!段司馬,我隻怕先前和你說兵力抵對,還是過於托大了,這八千人馬,隻怕足夠以一當十,敵我唐軍。”段越石道:“哪得如此厲害?”郭光庭道:“回鶻人強馬壯,騎射技巧無比,這都還罷了,更難得的是耐力極強,饑渴無摧,我軍哪裏敵得過?”
回鶻騎兵的耐力之強,可以一直幾日幾夜不吃不喝不下馬奔馳作戰,而且其糧草簡易,所食用的牛羊都跟隨騎兵驅逐長途,戰馬更是多匹輪換,一名戰士有四匹馬,奔馳時隨時換馬接力。回鶻人上陣作戰是騎兵,騎兵之外還有負責隨行照料牲畜和營帳的奴隸,八千鐵騎的隊伍,其實要帶有萬餘人馬,浩浩蕩蕩遮道而行,黑甲白旗,宛如迅移的雜色雲團南下而行。
因為關內道和河東道都在叛軍手裏,段越石為免提前接戰,不走直路,打算繞道河北而行。掠過河東道的時候,卻有人送了喜信過來:“周信明業已出兵太原,此刻才入河東。”
二人聽了大喜,都道:“不意柳子至果然說動了周信明出兵,這番不怕太原背後掣肘了!”郭光庭道:“這般,不妨自河東道穿過,一來省路,二來也可助周將軍一臂之力?”段越石搖頭道:“還是取道河北,此刻範陽軍馬前鋒已出,洛陽一帶已在遭遇戰,回鶻鐵騎自河北過路,休養精力猛然夾擊,正是雷霆之力一擊必勝。郡王尚在幽州,我等先去商議戰略。”
等入了河北境內,郭光庭也接到了忠義軍的來信,詢問戰機,他便回複了此刻情況,囑咐:“範陽大軍前鋒已出,我軍也宜夾擊相助。如何為戰,悉聽長孫將軍因時製宜,我不日便南下歸軍,指日會戰洛陽!”
其實按照他的想法,借兵已成,自己就要火速單身南下,與長孫岑、莫賀啜等人會合作戰,哪能讓軍中長久無主將?可是段越石說了要與範陽王商議戰略,便拖住他一道進了幽州城:“郡王言道,長安一別,久不得與將軍相見,好歹相談一次,才好攜手會戰!將軍若是過家門而不入,郡王不免要擔憂將軍還記得範陽軍不援長安之憾,無法釋懷了。”
當年範陽王帶兵入長安,旋即因為缺糧退出,導致郭光庭帶南衙軍困守半年,最終還是無奈棄城,這其實是南衙的痛事。雖然忠義軍仍舊選擇與範陽軍合作,從草野招募的新兵將也大多傾向支持素有賢名的範陽王,但郭光庭等南衙舊將心底,畢竟不能完全不帶微妙嫌隙。此刻被段越石說破,自己倒生了慚愧,不好急切要走,隻得和他同去幽州。才到公衙,已見範陽王衷甲佩劍,親自迎出衙前相待。
郭光庭不是第一次相見範陽王,但是每次見到他,卻還是不由自主有如初識一般著意打量,下意識想在他身上尋找李濬的影子——同是李唐皇室的血脈,其實相貌也有一脈相承的特征,有如杜甫詩雲:“高帝子孫盡隆準。”至少他們都是鼻梁挺秀,五官輪廓深刻奪目,有種乍然入眸,便教人肅然起敬的英曜之氣。
可是範陽王與皇帝的氣質,卻又有著仿佛截然不同的地方。郭光庭的記憶裏麵,李濬少有不微微含笑的時候,雖然身份至高無上,他卻總是一副溫藹可親的神情,這和氣卻又加重了旁人的仰視感——他的和氣,似乎是一種更深的矜貴,無言提醒對方要懂得,這般和藹微笑是從上而下垂照來的,是身為至尊的他,生怕驚嚇了卑微之人,而特地采取的一種俯就姿態。
範陽王卻始終是麵容嚴肅的,雖然禮賢下士的時候,也不辭與賓客握手相談,熟不拘禮,笑容卻總是繃在麵上,有種怕失禮般的端凝氣度——或者說,並非怕自己對別人失禮,而是怕別人對自己失禮。急於保護自己的矜貴,反倒讓人忍不住要平視,郭光庭便想道:“七郎在裝和氣,範陽王是不敢真和氣,怕人小覷了去。到底……其實,他不是七郎。”
其實,天子的親侄,範陽王李承序,並不相像李濬。
【注:本章開篇的回鶻頌歌,譯自敦煌莫高窟藏經洞發現的兩首回鶻文詩歌之一(楊富學、牛汝極《沙州回鶻及其文獻》),其中加了很多原意所無的改寫,為的是更好翻成古風體,所以大約也算一種再創作吧。原譯文如下:
所謂備用品不用囤蓄
九十層,那是說我們汗國
不讓奴隸負擔過重
我們的汗國尚未昌盛,切勿視奴隸無足輕重
所謂栗色種馬的籠頭上綴有珍珠,
那是說他的七十萬畜群有福
所有的馬鞍都會齊備,盡管他有六十萬馬駒
所謂戰士每天為我可汗征戰
那是說他的七十萬士兵
有福不淺;獵人六十萬
每人都有事情可幹。
約翰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