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之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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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光庭陪伴段越石北上借兵,終於帶著回鶻八千鐵騎浩蕩南下的時候,都畿道之地,唐軍對叛軍,其實早已發動攻戰,斷續相持了四個月。從春暮草長,到秋涼葉飛,四野的卉木度過了一年中最蓬勃的時光,黃河之南伊洛盆地,卻承受了戰亂以來最多死傷。烽燧天地赤,流血草木丹,縱使在休戰的當口,荒野處處也是煙焰不絕,遮天蔽日。那是雙方清場的士卒,在焚燒戰場上的如山積屍,為下一次開戰做準備。
這次唐軍部署,有原屬洛陽留守、新授都畿道防禦使的二萬官軍,也有河中節度使所帶的一萬三千人馬,合並不足四萬,號稱八萬;南麵從徐泗節度使那裏調來不足二萬軍士,由淮南王提供兵甲戰馬,號稱五萬;範陽軍則是號十萬大軍南征,實則軍口不到八萬——誇大兵額嚇詐對手,是古來戰場慣例,三家唐軍合並起來,將本已虛頭的數目倒了個個兒再翻番,二十三萬人馬一翻變成六十萬,搖旗呐喊合圍廝殺。於是洛陽城裏僭號夏王的李懷來坐鎮接戰的時候,便也哈哈大笑:“六十萬軍馬,如此不濟,數月之間殺將大半!便聞說借來回鶻兵又何妨?隻消穩守,待河東賀蘭級發兵夾擊,俺親自領兒郎們出戰——俺祖輩習突厥戰法,與回鶻同奉狼頭纛,倒看誰弱誰強!”
卻不知突厥亡於回鶻,對回鶻人的懼怕深刻在骨血裏,自突厥歸唐的胡將,難免也都對傳聞中即將南來的回鶻鐵騎存著畏懼之心,雖見唐軍屢戰屢敗,到底不敢十分輕出。四個月的攻守裏麵,洛陽城四周幾座城池失而複奪,奪而複失,偽夏軍也沒有下死力相持,全心等待夏王長子李安平從關中東來,河東降將賀蘭級自太原南下,三股軍隊合力,才好騰出手腳全力反殲唐軍。豈料到七月裏,關中援兵已出函穀關,北麵卻來惡消息:“周信明親自帶兵奇襲太原,旬日之間,前鋒已抵並州,賀蘭太守全力北抗,告罪無法南援。”
周信明在西北有“周婆”之稱,據說是溫良罷軟之將,李懷來卻不似西北諸軍那般輕視此人,對之一貫存有忌憚和籠絡之心,被鹽州軍突襲奪了老家靈豐之後,更是又恨又怕,乍聽此訊,全身血都涼了一涼。手下謀士便道:“道間傳聞,哪可遽信?周信明數年一直受鹽州胡漢相爭掣肘,便不信他敢輕出用兵!”李懷來煩躁道:“俺實怕這家,不可不防。”急頒手敕,傳令教關中出來援洛陽的大將石破延不必東來,迅速北去應援太原:“唐家我自撐持,最要留心周信明,好生打救河東!”
形勢有變,戰略也要調整,李懷來雖是一勇之夫,帳下卻也招攬不少謀臣,各自獻策,第一要義倒是救北,幾個謀士連夜商量出一條對策:“周信明趁我王南出,便突襲占我後方,此番他敢親身出來,便教他也出得,歸不得!”偽夏在鹽州並非沒有後手,絕後毒計迅速傳去行使,料想數月之內,必然奏效,而洛陽兵精糧足,死守不出,便是回鶻鐵騎前來,也攻不破堅城深壘,數月等待,還是耗得起的。
謀士都勸李懷來放落了心,李懷來卻仍是煩躁不安:“爾等文墨人,隻道計策毒,哪裏懂得鋒鏑更毒?便教滅絕了周信明一家門戶,也當不得殺場爭持,勝負各自憑氣力。”聽不進謀士勸解,隻顧磨礪刀戈,決意力抗。
殺場相持無日月,相殺的戰士卻畢竟有數目,一輪輪攻戰消耗,唐軍虛報再翻番的兵額也終究要見底。到得八月裏,連兵力最零散的草莽忠義軍也終於奉命出動全力參戰,幽州投入都畿道戰場的最後一批生力軍也已抵達,四野傳檄,赫然已是“大唐平王領天下兵馬大元帥李奉詔討賊”,李懷來不通文墨,見了這眼生王號,一時還摸不著頭腦,謀士卻已笑著賀喜:“大王,喜事!這平王可不正是範陽王李承序?不曾聽說劍南李天子冊封了他親王字號,行軍之際遽然自封,輕狂僭妄,唐家其他人馬,豈肯心服?定要又蹈當年圖謀稱帝之敗,大王隻消袖手洛陽城,看他唐軍自家相咬,不戰可敗!”
洛陽城加額相慶之際,也是新參戰的忠義軍暗生躊躇之時。郭光庭離開幽州,帶隊到河北南界,已見莫賀啜匹馬來迎,直截了當傳了長孫岑的話:“長孫將軍動問,範陽王忽而自封平王,誰人主張?你可應允?”郭光庭道:“我確實應允了——幽州幾番號令不動,全因名位不順,隻教能夠驅逐胡賊,區區名位,何不權宜!再說此事並非幽州自家主張,乃是淮南王密遣使者相慫恿,這番不至於絕了淮南糧道,應該無妨。”莫賀啜道:“呸!你道淮南王是好意?可知道魏大尹從徐州來,怒氣衝衝,直說淮南王左右也盡是打脊的奸人,隻教主上不法?”郭光庭歎道:“我知曉的——可是,便教淮南王也跟著自封了親王名位,又能如何?天下最著緊的,不是管束他們的是非。”
他口中說著無妨,心裏到底也是煩悶,說著連連歎氣,莫賀啜反而笑了:“便是這籲氣的出息,你何苦來!莫不是怕李家天子聽了受不落?”郭光庭衝口道:“他在劍南,又不發一兵一卒襄助戰事,受得落,受不落,總之管不得!說他作甚!”
莫賀啜大笑,笑了好一陣才道:“你也知他管不得,也不消他管得!知曉了這樁,愁煩甚底?長孫將軍說道,你隻消吞落秤砣鐵了心,什麼也休理會,隻顧橫行——他那裏文文縐縐的話頭,我學不來,大意是恁般,你自家心下揣摩明白就好。”
郭光庭心頭一定,知道長孫岑此言,便是完全襄讚之意——盡管言外之意,對李承序忽然自封平王之事,似乎微有抵觸,然而,到底是同意了。那麼,忠義軍中縱使是對範陽軍含有舊嫌隙的南衙舊部,他也定會調停妥當,不消自己費口舌去說服竇惟忠、閻萬鈞、封八等人接受此事了。
心裏寬慰,又和莫賀啜素來親密無拘,說話便不自覺吐露心聲:“其實長孫季高,真個比我恩威過人,比我適合做主將。”莫賀啜看他一眼,道:“你說這話,敢是疑忌?”郭光庭詫道:“我怎會疑忌季高!”莫賀啜笑道:“知你不會,因此你才適合做主將——在天山南北你不曾聽我突厥人諺語?獵人不及鷹眼利,不及駿馬快,不及犬凶猛,然而獵人卻終究是主人,便因為能信能用,不疑不忌,敢於交托性命,所以做得驅策主。”
他向來對郭光庭刻薄慣了,忽然說了這幾句貌似恭維的話,郭光庭倒是一愣,好在莫賀啜下一段就露了本色:“又說來,長孫將軍隻吃虧在身軀病弱,不堪戰場,偏又是能幹過人,不是你這笨蛋,誰能推心置腹任他提點!笨人不懂猜忌,所以笨人才值得傾心相與。”
郭光庭啞然失笑,和他並馬而行。莫賀啜雖然是軍中奴卒來歸,但因為勇猛大膽,受西北充軍的奴卒們一致推戴為首,組織的“落雁都”大多是不願從李懷來叛亂的突厥與九姓胡的底層騎士,戰力最強,簡直可以與回鶻騎兵相較,可惜人數實在有限。唐軍軍製,百人為旅,三百人為團,落雁都所率領的本有七個團,多年戰鬥減員,現在隻剩五個,一千五百騎的戰士,無論如何沒法作為大戰主力。這番長孫岑派莫賀啜來迎郭光庭,便在落雁都之外又加兩支三千人的隊伍,帶隊將領一是長孫氏最信重的家將員宗周,一是南衙舊將、曾與郭光庭並列金吾將軍的丘中立,二將都是老成穩重之人,加莫賀啜的騎兵,七千五百人分為三軍,長孫岑照例自領後軍主管定策、接應與調撥的大權。郭光庭回到自己軍中,一顆心才完全安妥,秋風裏登上點將台,揮旗而南,便投入洛陽會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