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之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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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光庭昔年認識段越石的時候,對方是幽州司馬,如今重逢,職銜已成為天下兵馬元帥府的行軍司馬,兼領河北道防禦副使,段司馬還是段司馬,卻不再是虛職散官,在範陽王手下可說是第一號實權人物。幽州居然派他出使回鶻,顯然對借兵之事十分看重,唯恐中輟。郭光庭倒不禁為己方長孫岑不願出使而感到內疚,趕忙將“長孫將軍體弱,不便長途跋涉,深感抱歉”的話多說了幾遍。
段越石似乎不以為意,話頭直接帶了過去:“聞得貴軍還邀了柳詹秀才同往,可是魏大尹的東床?”郭光庭道:“正是。”段越石道:“魏大尹忠直之名,在下久仰,這番能相識柳秀才,定要好生結交。”
因為出使事急,隻在相州過了一宿,次日便辭別相州大營的諸將北行。段越石並未多帶人手,郭光庭隻領了十名隨從,他也同樣帶十名皂衣卒相隨。郭光庭早年便知他手下健兒都是劍術高手,保護主人綽綽有餘,卻不免還要提醒:“雖然自河北道行去,最後還是要穿過河東地界,加之漠北地方也不太平,段司馬謹細。”段越石笑道:“無妨,正式車隊要到前路才會合。段某還有邀客,同樣約在恒州地界相見。亦是郭將軍相識,一見便知。”
從相州到恒州,一路北行,太行山脈綿延不斷,同樣蜿蜒而北,隔分出河東與河北兩地。正因為有太行山天然屏障,因此雖然河東屬於叛黨賀蘭級,河北屬於範陽王,卻一直井水不犯河水。幽州有大軍駐守,叛軍等閑不來騷擾,越往北行,當地百姓越是安居樂業,竟是關內道、都畿道、河南道等地都看不到的人煙輻輳景象。郭光庭等人看在眼裏,不覺唏噓。
到恒州境內的獲鹿縣歇下足來,此地離真定不遠,城中官驛有信送到:“段司馬的邀客,已在西門外紀家旗亭相待。”
河北境內平安,無需護衛,段越石換了便服,隻邀了郭光庭前往。旗亭就是酒店,城門外的旗亭其實甚是簡陋,隻是幾間草亭,颺著一幅破舊幡子,遠遠就可以看見邀約之人當窗舉盞招呼。郭光庭不免又稍微吃了一驚:“原來是俠士!”
他與這位劍俠相遇三次,不是長安城中舞劍,就是天津橋頭邀殺,還有最後一次是黑夜行刺兵刃相見,總覺得此人神出鬼沒,形跡難測,大約隻適合驚鴻一現,渺然不知所往,再也不可能有如尋常相識一般,對坐飲酒敘話寒溫。可是人生際遇難定,不可能的也會變成可能,舞劍客還是那個落拓不羈的舞劍客,招呼的話裏卻有了幾分殷勤親熱:“原來師弟邀來陪客,卻是郭郎君!多年不見,頗聞閣下別後事業,某家失敬了。”
郭光庭這才想起段越石本是舞劍客的師弟,自己還曾為了替他們遮掩這層關係在李濬麵前說謊,使得七郎極度不滿。其實並非是事隔多年導致不記得,而是段越石剛毅之下又有一層文官的精細,這城府與舞劍客大相徑庭,很難讓人感覺他們是同門。郭光庭記起當年舞劍客說與段越石不常見麵,無甚瓜葛,但此刻段越石的情形,卻好似暌違不久,絲毫也不生分,入了座就含笑揶揄:“隻道師兄獨來獨往,隻管人間恩怨,不問天下興亡,誰知也留意到起兵征戰之事。”
舞劍客把盞讓酒,道:“小段,你從來醉心仕途,才道兵甲有用。依某家看來,十萬兵也不及一口劍!當年若是誅殺了李懷來,哪裏累得蒼生吃苦?”他拍拍腰間長劍,喟然長歎:“隻恨某家這口劍,至今飲不到劇賊頸中血!”
郭光庭不禁問道:“近年來俠士也曾行刺李懷來?”段越石代答道:“師兄一腔熱血,怎肯坐視?卻恨李懷來帳中豢養劍士甚多,為虎作倀,師兄畢竟孤掌難鳴,三年裏失手五次,都是負傷而返。”舞劍客聽段越石說自己的敗績,也不以為忤,隻道:“某家思量過了,畢竟要尋助手,今番歸來蓖山,正要請師父做主。”
蓖山是獲鹿縣境的一座名山,道觀香火頗盛,郭光庭哦了一聲,心道原來他們還有師父在此。段越石神色憮然,舉盞也飲了一大口:“可惜段某當年不肯學足十年劍法,半路下山,技藝不精。否則定要相助師兄大業。”他滿斟一碗,又敬舞劍客,說道:“此地縣名,原本叫做‘鹿泉’,天寶十五載改名‘獲鹿’,取義諧音,就是要擒獲安祿山之‘祿’。如今李懷來凶頑不減安祿山,地名正是好口彩,預兆師兄終究成功。”
這幾句祝詞說畢,舞劍客還未答話,外麵忽然聽到“嗤”的一聲笑,聲音不大,傳到耳中卻甚是清晰。三人不由得都向外望去,路上卻空蕩蕩不見一人。跟著又聽一個稍帶稚嫩的口音說道:“安史之亂是自河北起事的,如今屯兵河北的卻是範陽王。到底誰是安祿山?”
段越石臉上變色,舞劍客矍然而起,問道:“師父到了麼?”
郭光庭見他們師兄弟搶步出門去迎師,自己便也起身避席讓在一邊,片刻卻見二人同著一個丫髻童子進來,隻得十三四歲,身形甚小,穿著道服,到席前深深打個稽首。段越石介紹道:“這是服侍家師的道童。”郭光庭聽他意思,似乎不須全禮,卻還是認真還了一揖。
那道童卻大喇喇的,也不多瞥客人一眼,直接向舞劍客道:“師父命我傳話:不消謁見師門,勸你早日回頭。”舞劍客一愕:“師父不欲相助?”道童道:“非但不助,且並不讚同師兄插手分外之事。”
舞劍客愣在當場,道:“誅元凶、除首惡,豈是分外之事?我輩學劍何意?”道童道:“師父說了,學劍固然要鏟除不平事,卻未能插手廟堂大事。倘若刺客能定天下,那麼太史公便該將《遊俠列傳》放置到《本紀》、《世家》之前才是。三教九流各有定,師兄莫要差池。”
舞劍客麵上髯須抖動,分明是肌肉在跳,顯然如若說話人不是來傳師命,他早就要怒聲發作了。道童卻不理會他滿眼鬱怒的火苗,笑著拍了拍他衣袖,又道:“師父還說了,王侯將相,興廢盛衰,都是命數,不是我輩可以管得的。荊軻、聶政也畢竟抗不了暴秦、挽不回六國,師兄且撒手息心,任由他人紛爭,休墮了自家功課。”
朗朗童音說出來的卻是一片老氣橫秋的話,聽得舞劍客反駁不得,郭光庭暗自稱異,段越石卻在旁也是一聲嗤笑,徐徐道:“師弟錯了。”
他在師門日短,道童以前並不認得他,聽他說話望了一眼。段越石正色道:“師父是塵外人,說話超然。卻不知‘都是命數’這樣的話,他人都可以說;論到王侯將相,卻是決計不能說這話呢。”
他忽然向郭光庭伸手,說道:“段某見郭將軍換了佩劍,新劍可借一觀。”郭光庭詫異,卻還是解了下來遞與,道:“這不是利器,隻是軍中尋常用劍,不足觀瞻。”段越石抽出一半劍身,笑道:“這般劍段某熟知,是河朔一帶民間常用的。劍有銘文,試為一讀。”
唐時民間作坊鍛造的劍,劍身近柄處常常刻兩行篆文,正反都是兩句詩,合成七言絕句一首。郭光庭以前用李濬的賜劍,宮廷用劍的慣例是刻主人字號或者寶劍名稱,不會鐫刻俗詩,因此也沒留意過這隨手拿來的軍中用劍上到底有什麼銘文,聽段越石抑揚頓挫讀出來,是一首語近俚俗的七絕:
“三尺龍泉萬卷書,皇天生我意何如?山東宰相山西將,彼丈夫兮我丈夫。”
這其實是流行民間的口號,“山東宰相山西將”更是當時諺語,雖然質樸無文,卻頗有一股“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豪氣。段越石道:“將相由人做,興廢也由人造。倘若操持著天下權柄,卻還要推諉什麼命數,隻待天運,不盡人力——那又何必生做昂藏丈夫七尺軀!”
道童傳師父的話時言語老成,卻到底不過是個童子,聽段越石這番慷慨言辭隻能愣住,半晌囁嚅答道:“師父常說,道家無為,純任自然……我想師兄個人之力,畢竟救不了國運,不如聽天由命。”段越石將劍還鞘,複又遞給郭光庭,笑道:“聽天由命這樣的說法,隻好勸慰無助百姓;我輩是有能為的人,要是也安分信命起來,就是負罪於天下了。”
道童結舌難答,隻好行了一禮告辭出門。舞劍客一直不說話,這時叫道:“師弟緩步,某家心意已決,還要上山謁師。”匆忙向段郭二人舉酒為別,奔了出去。段越石喚道:“師兄,莫忘了前路之約!”舞劍客已經大踏步去得遠了,聲音遙遙傳來:“某家言出必踐,你自放心前去!”
二人都去,段越石才舉盞向郭光庭告罪:“敝門多是風塵怪異之士,怠慢郭將軍了。”郭光庭自然說“不妨”,卻不禁抽劍將段越石適才讀過的銘文又看了一遍,若有所思,道:“段司馬見識非凡,郭某平生臨事多有疑慮,欲向司馬多多請教。”段越石謙道:“不敢。長路無事,從此夜起,正好與將軍深談。”
結果這夜深談卻未開始,回到獲鹿館驛,從人報知:“柳秀才已到。”一個風塵仆仆的書生笑吟吟反客為主,出舍迎接二人,正是昔日強項京兆尹魏公直的女婿柳詹。與段越石文人相會,少不得許多客套,連郭光庭都沒工夫跟他們敘話了。
柳詹今年才二十一歲,雖然年齡甚輕,在長安時卻已苦讀有才,隻因“奪天子聘婚之婦”的虛名鬧響,有司不能無顧忌,後一年的進士榜便故意將他刷落下第,導致柳詹至今還是白衣。他在長安時原本住在嶽家,嶽父魏公直被謫出京之後,他便攜眷返回了河東老家。魏公直在李懷來叛亂之際被李濬任命為河南尹,誰料洛陽很快失陷,導致沒有上任的河南尹阻在半道上,無法去都畿道赴任,隻得反過來住到河東道的女婿家裏。河東道其實也在叛軍手裏,一度因為兵鋒掃蕩,翁婿無家可歸,受忠義軍救濟生活。隻是魏公直到底自視唐臣,不肯列名草莽,柳詹雖然年少好事參與過忠義軍的戰役,也一直掛著客人身份,所以這回長孫岑讓他陪郭光庭出使回鶻,用的是個“請”字。段越石的見麵禮節,也不能當他是忠義軍的副手,而要如郭光庭一般地位相待。
文人虛禮繁瑣,鬧到次日上路兀自不歇。段越石和柳詹言語投機,並馬而行,滔滔不絕直談到晚,郭光庭才有機會和柳詹單獨說話,問了別來情況。柳詹道:“家嶽去年被徐泗節度使接去奉為上賓了,聞說比來淮南王有書招他南下。段司馬的意思,便是托我寫書與嶽父,請他務必勸說淮南道顧全大局,休要再斷糧道。”
被淮南道斷糧之後的危機,中原戰場上已經發生過一回,至今想起來恨血淋漓。郭光庭難免又想:“真正不顧大局的,豈是淮南王?”
柳詹到底年輕,有些事還不能完全沉住氣,談到嶽家,頗有些紅光滿麵眉飛色舞的樣子,不待郭光庭詢問,主動便告知喜訊:“拙荊開春隨嶽父母去了徐州。柳某這趟出使,大約秋深回來,寒門便要添丁了。”郭光庭由衷恭喜:“柳秀才大喜!回頭光複洛陽城,令嶽正式就任河南尹,又得抱外孫,何等歡天喜地?”柳詹笑道:“家嶽日前來書,替未出世的犬兒小字都取定了,便叫‘洛生’——其實男女未定,真個太過性急。”他湊近郭光庭,小聲揶揄一句:“年前拙荊還同我說道,郭將軍人才大好,合該早日娶婦。那時將軍若不推托她做媒妁,此刻也該養育兒女了。”
郭光庭失笑道:“亂世之間,哪有心思理會這等閑事。”柳詹一本正經的道:“正是亂世之間,養育兒女才不算閑事,乃是天大的要事。人間到處殺戮,中原板蕩,人口凋零,若不急忙配婚生子,繁衍生息,國家難道要成鬼域?我要做了宰相,定當修訂律條,勒令將軍這等青壯男女不許鰥寡,不婚就是犯法,看你還敢推托!”
郭光庭聽到最後,忍不住哈哈大笑,引得段越石都帶馬過來,問道:“二位商量何事,這般可笑?”柳詹笑道:“我要同郭將軍約婚,他年將軍娶婦生兒,不論子女,都要和我柳氏做親。段司馬在此,正好做個見證。”段越石聽他們是玩笑,也隨口道了喜,便道:“二位休忙說笑,明日過了易州,就要與遣使漠北的正式車隊會合了。北行多盜,車中又是滿載進奉回鶻可汗與大長公主的金帛,我方將領才具平常,全仗郭將軍維護。”
他這番話果然不是杞人憂天,在幽州境內會合了範陽王使者的正式車隊之後,沿途北上,一路越行越是荒蕪,雖然同樣還是範陽王的勢力範圍,因為地廣人稀,瀕臨邊境,路途便不甚太平。押送車隊的是範陽王帳下的一名牙將孫同忠,卻是契丹降卒中提拔上來的,因為久在漠北,熟悉地理,特地委派他隨行出使,為人倒是謙謹。郭光庭和他商議定了,將護隊的八百士卒編為三隊,輪流值勤,夜晚若是宿在荒野,便結作環營,馬匹在外,車輛在內,使臣居中,巡邏相護。一路也擊退了幾股覬覦車隊的零星散盜。
但是萬一遇見大部軍隊來襲,這般兵力實在不夠。等到過了媯州的白陽鎮,已抵長城口,出塞之後,再無唐家城鎮。北有契丹西是雲中,兩麵有警,實在凶險。郭光庭以下夜間都不敢卸甲,枕著胡祿袋而睡。
胡祿袋就是箭壺,枕壺而睡是沙漠作戰的習慣,因為壺身中空,枕在沙地上可以聽見很遠處的馬蹄聲,立即就能警覺接戰。弓箭又是騎士的性命,哪敢暫離身畔?臨陣都要親手收拾,保證箭矢無缺。但是就這般勤於整理,偶爾還有疏忽之外的物事,這夜臨睡前檢查箭矢,壺口向下一倒,竟飄飄揚揚落下幾片枯萎的樹葉來。
郭光庭想了起來:“是柳葉——是分別時七郎贈的那枝柳。”
那枝柳當時隨手插入箭壺,不多時便即枯萎,早不知道什麼時候丟棄掉了,卻不料還落下幾片柳葉在箭壺底部。去日已遠,拾起一撚,觸手便成碎末,心道:“原來七郎說道這柳枝隨遇而安,終究還是化灰作塵。”
就地枕壺而眠,沙漠的夜晚沉寂如水,偶然風聲掠動沙丘,微聲簌簌如細雨。倘若不是風聲而是人馬聲,便似大雨滴砸在池塘裏,一團團波紋動蕩。這聲浪由箭壺收集入耳,從清晰度就可以分辨出人馬多少、距離遠近,當郭光庭推壺躍起的時候,已經判斷:“三百裏之外千人騎隊,衝我營陣而來,火速備戰!”
由箭壺聽來,馬蹄敲在沙地上,急如驟雨。起身時夜空中卻還是寂寥的,滿天星鬥照耀著凝雪也似的白沙,東南風吹向來襲方,安靜得好像全不會逆風而來一場血廝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