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之14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3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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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光庭傷病痊愈的時候,全軍已經走過河東道的澤州,穿越太行山脈進入了河北衛州地界,在白鹿山下紮營。這裏是河東、都畿、河北三道交界處,兵鋒頻交,四野村落盡廢,連官府都不存在,隻有深山裏有一些大戶帶著村民結寨而居,耕種山地。忠義軍跟這些野寨一樣既不屬於官軍、也不屬於叛軍,倒有點互相聲援的交情,營寨紮定,便有白鹿寨派人來送糧草慰勞。
    郭光庭傷勢既然好了,便親自出來接待答謝,問起河北形勢,白鹿寨來人道:“郡王厲兵秣馬,十萬大軍已到相州,指日要攻都畿了。”
    郭光庭聽範陽王的出兵行動並未改變,心中稍定,晚間單獨和長孫岑商量,長孫岑這才提起幽州方麵要忠義軍派人赴回鶻商談的事:“幽州上個月就來促請,我因幼賓未歸,托辭延捱。今日再不好拖了,且商議行止。”
    長孫岑是忠義軍掌兵首領之一,並非沒有決斷的人,郭光庭聽他說“托辭延捱”,不覺訝然,問道:“季高可是有什麼顧慮?”長孫岑道:“我這麵倒無甚顧慮……可知回鶻方麵有些變故?劍南道遣使繞道北上,也約回鶻出兵,合攻關中。”
    “劍南道”即是李濬行宮所在之地,代指朝廷手裏掌握的最效忠皇帝的勢力。郭光庭不由得“啊”了一聲,第一個念頭竟是:“這件事,七郎也不曾如實相告!”隨即想到李濬幾乎是什麼軍情都不會告訴自己的,也不差這一件,按捺了心情,思索一下,又確認一句:“天家約回鶻夾擊關中,是要收複長安?”長孫岑道:“正是。幽州這麵是約回鶻遏製河東,來下洛陽。”
    長安、洛陽同樣陷在敵手,打起來都是硬仗,回鶻借兵,勢必也不可能舉國而出兵分兩路,最多幫得一家,那麼皇帝和範陽王之間便形成了競爭關係。郭光庭不禁沉默,半晌道:“郡王是要我們陪同做說客,去遊說回鶻借兵河北,拒絕劍南了。”長孫岑道:“嗯,是要你我去說豆盧將軍。”
    豆盧將軍指的是昔年派去朔方監軍的豆盧封節,因為李懷來排擠而帶兵出走漠北,投奔了回鶻,後來李懷來叛亂,他曾帶回鶻兵馬協同攻打豐州,抄了李懷來的老窩,但因為後來關中失陷,道路斷絕,一直被隔斷在關內道的最北端無法歸國。聽說他在漠北頗受信任,由和親回鶻的宜國大長公主說合,娶了回紇九姓之中仆固部酋長的女兒,掌握著兵馬大權。回鶻可汗多病,軍權大半掌握在昔年繼母今日可敦的宜國大長公主手裏,豆盧封節既然受到公主重用,又是唐室舊臣,借兵之事,自然都想要去遊說他。
    長孫岑內帳之中日常掛著行軍圖,郭光庭便轉過頭去看輿圖,歎了口氣:“撇開其他,單論戰事,回鶻助攻關中,可以直北而下;助攻都畿,卻隔著河東道這片地界,上有雲中尉遲達,下有太原賀蘭級,都是硬手……換我是回鶻方麵,我也寧可應允劍南道。”
    長孫岑點頭,伸出小竹杖也戳戳漠北,道:“其他方麵也不可盡數撇去,當年豆盧將軍出走,聞說李懷來奏請聖上族誅豆盧氏,西京也多有人讚同,聖上到底未許,並未問豆盧叛逃之罪。豆盧將軍必定心懷感激,誓死要報答聖主天恩。”他笑了笑,意味深長看郭光庭一眼,道:“聖上千般不好,卻也有一樣好,終究是寬厚待人,不結深怨。”
    郭光庭不語,心道:“那是你們不曾見到他殘忍涼薄的時候。”
    他低頭想心事,長孫岑又道:“因為這般,幽州唯恐回鶻中道反悔,毀約不來,那麼今年合攻洛陽,又要成為畫餅。郡王焦急,一連派幾名使者到濟陽催促,我也做不得主,索性親自來尋幼賓。這事端棘手,長孫岑便偷個懶,一並拋給幼賓處置了。”
    他說話時帶著笑意,似乎揶揄,郭光庭卻懂了他的深層意思:範陽王怕回鶻毀約,首要便是派人說服豆盧封節不要倒向皇帝那麵。但是豆盧受過李濬恩惠,難以撼動,從豆盧身上無法下手的話,便要向豆盧封節帶去回鶻的心腹兵馬遊說。
    豆盧封節當年是在安北都護府出奔漠北的,帶走的大半是安北部屬,而長孫岑父子世代在安北為主帥,威望極高,有他出麵,安北舊屬必定願意聽從,豆盧封節縱然心向皇帝,也拗不過部屬齊心要幫範陽王。因此幽州方麵一再促請忠義軍出馬,其實首選說客就是長孫岑,而不是郭光庭。
    不過郭光庭曾是豆盧封節的舊部下,勉強也有幾分交情,做得說客。這時被長孫岑將擔子拋了過來,郭光庭也知道他一來是不想多趟渾水,二來就是不欲越過自己拿主張,拍板選擇到底幫皇帝還是幫範陽王。麵對抉擇關口,不禁默然良久,卻忽然想起一事,問道:“幽州上個月就來促請,可見那時劍南方麵已經出使回鶻,盟約怕已談定,我等此刻再去,還能挽回什麼?”
    長孫岑搖頭道:“劍南使者確實早已出發,卻還未抵達。”舉著細竹在輿圖上劃了道弧線,郭光庭便即明白:“原來劍南使者取道吐蕃而去……吐蕃如今叛唐,想是阻礙了道路。”長孫岑道:“何止阻礙?業已襲殺了天家使者,遮斷道路。官軍如今駐紮斜穀,重新遣使上路,這回取關內道北上,一路烽煙不定,行程難料。我們和幽州使者此刻出發,隻怕還能搶在他們頭裏。”
    郭光庭和李濬在一起的時候也聽說吐蕃叛亂,連安西都護府回來援唐的十萬大軍都隔斷在道上不能過來,導致關內之戰無法取勝,倒不覺歎息了一聲,心道:“官軍也是命舛。”心內念頭叢雜,這句話不由自主脫口而出,說出聲來才發覺自己頗有舉棋不定之嫌,急忙看了長孫岑一眼。好在長孫岑和他私談的時候沒什麼忌諱,隻是問道:“幼賓主意如何?倘若願去,便遣人向幽州回話了。”
    郭光庭斬釘截鐵四個字:“自然願去。”
    主將心意既定,便召集部將們決議此事。竇惟忠等人當然都無異議,紛紛道:“官軍向來指望不上,坐擁西南,何曾肯來出力收複中原?聞說盧太尉駐軍斜穀口,遭遇戰才到盩厔,被叛軍回頭一擊,立即退縮不前,隻好裝死,誰信賴那幫孱頭貨!還是全力協助範陽王收複洛陽為是,東都一複,西京光複也指日可待了。”
    莫賀啜所帶領的落雁都人馬多是突厥降卒出身,不識兵法,這樣的會議一般隻列席不發言,因此隻有一員戰將補充了幾句詆毀官軍的:“盧太尉退兵,是怕後麵有變。北衙軍主力在山南圍攻了我忠義軍,卻又教娘子軍偷襲了,聞說梁州險些失陷。”一名南衙舊將鄙夷道:“除了自家內訌,不見他們能耐。娘子軍後來如何?”有人答道:“女流家也隻會小伎倆,到底眾寡懸殊,攻梁州不下,奪路投南。天子怕後方不穩,又遣將去追剿了,放著關中叛軍隻如無有,看見自家婆娘倒教訓得緊!”
    官軍專忙內務、不顧外敵的行徑,一向是忠義軍的話柄,說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帳內笑罵熱鬧了半晌,莫賀啜雙手據膝,望著郭光庭,忽然說道:“其實也無非如此,說不得誰家好歹——天下都是唐家的,天子反正做定家主翁,隻消保位置,自然攥緊拳頭舍不得費力氣;這名位卻不是範陽王的,郡王全心掙家私,豈能不努力。”
    眾人誰也不料他說出這樣一番話,霎時間靜了一晌。郭光庭回望著他,眼神有一絲驚異,長孫岑倒微然笑了:“都頭爽快人,說話真是爽落落。”
    郭光庭有一瞬失神,下意識要摸腰間寶劍——平素臨事決疑,都要撫摸著劍柄才能鎮定——但這回摸了個空,才想起寶劍畢竟已經拋擲,刹那間茫然若失。
    但他片刻便定下神來,喟然道:“正因如此,才決意要協助郡王殿下——我輩起兵何來?還不是發誓要見天下太平?不論誰家好歹,真刀真槍肯平叛的,便值得襄助到底。”
    當下商議已定,長孫岑帶兵回返河南道,與長孫氏的家將會合,隻待到時候助攻洛陽。莫賀啜卻帶領落雁都人馬,與郭光庭部下一道停留太行山待主將回返。郭光庭傷勢才愈,諸將頗不放心他單身赴邊,閻萬鈞等人提議他多帶副手,郭光庭都拒絕了:“行到相州,便有範陽大軍。幽州使者自有護衛,我是受邀客將,何必前呼後擁。”
    他其實有點怕莫賀啜又來自告奮勇,定要隨自己出使漠北,但莫賀啜這番卻不多話,隻是臨行那日,親手將坐騎牽來給他,道:“還是你丟在山南西道的桃花叱撥馬,幸虧無傷。好馬替得主人一半力,馱了你,定能平安往返。”
    郭光庭跟李濬走的時候沒有帶自己的馬,戰馬遇見主人分外親熱,郭光庭撫著馬鬃,點頭為謝:“定會早歸。到時一道攻戰洛陽,還有死仗要拚。”
    長孫岑囑咐道:“柳子至在河東老家,已傳話教他上道,到恒州與你會合赴邊。”柳子至便是秀才柳詹,與長孫岑半師半友交情,頗有學識,郭光庭赴邊做說客,自己卻並不擅長口才,是以長孫岑特地傳消息去河東邀請柳詹同行協助。郭光庭一一答應,長孫岑又叮囑:“幽州使者已在相州等待,那使者怕不是等閑人物,郭將軍須得小心應對。”
    幽州人物都非等閑,郭光庭是久已見識過的,所以也不驚異。帶著十名隨從縱馬上道,隔天就到了相州大營,傳遞名刺進去,那使者滿麵春風趨出迎接:“郭將軍,久違久違!還記得段越石否?”郭光庭這時才稍微吃驚:“原來是段司馬,當真久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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