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之40(END)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6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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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光庭坐在紫宸殿殿角時,滿心兀自哽著酸痛,然而又不能哭泣,不能叫喊,甚至不能出聲,隻能袖底握拳,呆呆望著供在殿中幾案上的那柄裴顯兵敗用以自刎的長劍。這樣的凶器本來不應該放置在皇帝寢殿,李濬卻也不許人撤去,禦榻間的龍腦香混合了凝固在劍鋒上血的腥味,便成一種古怪而難堪的氣息,盤旋在二人之間。
    這殿間卻並非隻有他們二人,時不時便有緊急奉詔而入的文臣武將,宣入殿來稟報情勢、諦聽吩咐。北衙禁軍一共六個名號,為羽林、龍武、神武、英武、神策,稱為六軍,因各分左右又可統稱十二軍。十二軍的製度不甚同一,將領人員眾多,還有不少宦官兼任護軍中尉,平素除了大講武、大賜宴,很難看見他們一道出入,今日卻盡數召集入宮,一一分派其調兵遣將,齊集禁苑待戰,長安委實到了最危難的關頭。
    而郭光庭也隻能聽著各軍領命待發,自己卻開不得口——這些將領,無論是出身、資望、官銜,乃至領軍作戰經驗,無不勝過自己這個小小金吾將軍遠矣。國家未到山窮水盡,危難關頭挑大梁,如何輪得到自己?李濬召他入宮,賜他侍坐寢殿之間,卻似乎並無和他商量政務之意,隻讓他孤零零一個人坐著,看將領來來去去,上意難測,心間惴惴。
    他自從去年以來,很久不蒙召見。近來因為帶領金吾衛在安善坊習練武藝的事被奏了一本之後,皇帝嘉許,便免去他入內上直,專司街職,連入宮的資格都被剝奪了,更別說被召入寢殿,相距如此之近——卻又相對無一言。
    李濬始終不和他說話,即使政務處理的空暇,被召對的將領都退盡,他也隻是對著案牘出神凝思,仿佛忘了郭光庭的存在。寢殿裏彌漫著死一般的沉寂,卻又是死帶來的壓抑。
    顏懷恩忽然喚了聲:“大家!”李濬猝然抬頭,和郭光庭自下麵偷偷投過來的目光撞個正著。一霎之間,郭光庭心底湧上的全是茫然,張了張口,卻無法逾禮出聲。
    顏懷恩又提醒了一句:“大家,郭將軍候得久了。”李濬這才發話,聲音卻是平穩的:“郭光庭之劍何在?”
    郭光庭奉詔入宮,並非上直,身間自然不能佩戴兵刃,寶劍於宮門就解下了。此刻被問,顏懷恩便去殿門吩咐,自有侍從急速出去,將那柄賜劍取來奉上。李濬卻不接過,隻向郭光庭頷首示意。殿中侍從有些不解,他又道了句:“隻管與他。”郭光庭於是起立接劍,不知其意,雙手橫握著劍身外鞘,攥得掌心都出了汗。
    恍惚記得當年初入安西都護府,第一次在大都護麵前試演武藝,舞劍已畢,也是這般橫劍在手,滿心都是惶然,還帶著一分輕微的興奮,卻旋即被斥語打消了期待:“劍乃君子器,非是沙場兵。況且恁般娛目嬉戲,做得底事!既來,要用武便須學得真正武!”
    如今眼前,卻隻能看見當年說話人奉還禦前的遺物,沉沉黑血,凝附的是真正武將魂。那也須是天家賜劍,君子器逼勒沙場兵,終究意旨難抗。
    李濬終於對郭光庭說了話:“裴顯結發從軍,近六十年,從未一敗……實不料……如此。”
    郭光庭凝住了喉頭的哽咽,對出來的話居然絲毫也不顫抖:“裴將軍曾言,為將者最難得的不是善勝,而是善敗……將軍實不善敗。”
    又是一霎沉默,李濬緩緩道:“賜與你的劍,好生收持。”郭光庭答了聲:“是。”皇帝不再說話,顏懷恩向下做了個“拜辭”的手勢,郭光庭便叩首:“陛下萬安。”
    退出大明宮的時候,天氣已經向晚了,北麵禁苑中在列陣陳兵,宮城以南卻不見一名禁軍。外麵的惡消息仍在一道道傳來,據說斷後阻遏叛軍的潼關敗軍又大輸了一陣,李懷來叛軍離長安已不出五十裏,一二日內便能抵達城下,西京危在旦夕。
    這等情勢,城中自是大亂。連禁夜鼓發都無人理會,各坊仍是門戶大開,街上行人往來不絕,欲逃難的市民連夜收拾行囊,唯恐天下不亂的惡少卻在到處叫嚷:“賊人來!”趁火打劫搶掠民宅,甚至有幾處都放起火來,使得城中哭喊一片。巍巍長安城,在將要降臨的暴風驟雨麵前,終究露出了骨子裏最脆弱、最不堪的一麵。
    郭光庭急步出宮門,首先便問:“城亂如此,直街衛士何處去了?”外麵候著他的下屬道:“正待尋將軍,宮中命左右金吾衛齊入禁苑,與北衙會合。右金吾家直街卒都已抽去,我等左金吾的直街……”郭光庭怒聲道:“亂像如此,豈有不直街之理!寧可緩入北衙,也須從速鎮壓,否則外賊還未至,長安百姓便已先遭內害!”說著話便自行上馬,待要點兵去鎮壓搶掠放火的惡徒,馳出兩坊卻被自家人攔住:“郎君速速歸宅,夫人急尋。”
    郭光庭待要公事為重,卻當不起家人一再相攔,硬給拖回了宣陽坊。郭母也顧不得呂國夫人的矜貴身份,聞得兒子回來,提裙自宅內衝出,便即頓足大哭:“駒奴,阿母活不得!”郭光庭慌忙下馬,抱持住亂踢亂蹬的母親,安慰道:“阿母休怕。”郭母哭道:“阿母一生勞苦,唯有這一座宅院,一點家業,怎忍拋撇了去!宅裏又多婢婦,大兒小女,倘使逃難出去,半道上定要苦殺、累殺、餓殺、怕殺!如何受得落!”跟著她出宅的盡是婢女,聽這麼一說,也紛紛啼哭起來。
    郭光庭連聲安撫:“阿母休急休怕,孩兒職司便在西京,如何離去?”郭母嗚咽道:“聞得傳言,大家有意棄了長安,要學明皇帝幸蜀……”說到一半嚎啕之聲又放大了:“人人都道,入蜀道上,好不苦楚!大家車駕如飛也似,小門戶如何跟隨得上,落後遇賊,還不是一個死?明皇帝入蜀,半道上還捱饑餓、噎粗食,你阿母患得消渴病,一日不食便禁不起,禁不起!阿母是死也要在長安死,決計不走的!”
    郭光庭正色道:“誰人造謠,說聖上有意幸蜀?我分明見聖上調兵遣將,要守長安……”他欲撥開母親,卻被郭母揪住衣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怎麼也擺脫不開,隻能哄道:“阿母丟手,待孩兒整治了城內惡徒去來。聖上萬萬不會丟棄長安,隻管安心!”
    正在解勸,背後忽然有人急叫:“郭將軍,從速整隊!內家有諭,一應南衙衛兵,均入禁苑取齊,萬分火急,不可遲延!”
    禁苑北枕渭水,南接京城,從太極宮北玄武門俯視,已見滿地通明,燈炬如列星般散布在禁苑方圓六百餘裏的地麵,一眼望不到頭。北衙六軍排列得整齊而又靜穆,相比之下,被宮城隔絕在南麵的動蕩不安的長安城,竟恍然好似另一個世界。這等情勢使得被急召過來的南衙十六衛諸人,既是稍稍心定,又覺得惴惴不安:“天家畢竟待要如何?莫不是要拚全力與叛軍一搏,連我等也有用武之地?”
    齊入禁苑後,郭光庭看見了早到的右金吾將軍丘中立,便即馳去相問:“可是要作戰?大金吾何在?”丘中立搖頭道:“不曾見——內家點來都是精壯,年老勳將仿佛不曾知會。”閻萬鈞在背後興奮得摩拳擦掌:“定是要作戰!我等妻兒老小均在西京,能不殊死為國?不道北衙也有用我南衙襄助的一日!”
    但南衙十六衛本身衰落,除去年老勳將之外,精壯將士點來合計不過四千多,玄武門外有禁軍持著名冊,一一按各衛隸屬點名放行,截止到左右威衛,便道:“八衛應到一千二百二十一人,實到一千一百九十三人,悉數歸統一隊,由右衛章將軍領之,向西麵桃園亭附右龍武軍先行。”再點到剩下的左右領軍、金吾、監門、千牛八衛,卻吩咐向東:“內家命該八衛歸左金吾郭將軍統領,歸附左神策軍下,去魚藻宮隨駕伴送,護衛行在。”
    郭光庭失聲問道:“聖駕……竟是要親出……何處?”那禁軍道:“行幸漢中,即刻起駕。”
    這一句話說過,眾人麵麵相覷,半晌一起大嘩。
    點名禁軍立即喝斥彈壓:“南衙諸衛,毋得喧嘩!”郭光庭又驚又急,大聲道:“聖駕何在?敢請麵見陳詞。”那禁軍斜眼相睨,道:“將軍如何不分輕重?內家正忙,何得工夫相見!”郭光庭按著劍,厲聲道:“敢煩通稟,左金吾衛叩首宮門,誓死請見。”
    他這一按劍,左右夾持負責清點的禁軍立即圍攏,拔刀叱道:“安敢抗命不遵!”
    郭光庭並未退步,身後金吾衛士卻齊上了一步。丘中立自側雙拳合抱,道:“列位,我南衙直屬天子,未是北衙所統,即使聖上有令,也需中官持節,親頒手敕、魚符,單憑北衙一語,怕不得甘心遵從。南衙雖寡,也須是唐家人馬,此刻情急更無謂相爭,何不教郭將軍去請聖命,也好教我等死心塌地?”
    他平素畏事少動,此際一番話卻說得那禁軍啞口無言,各自商量幾句,便有人去報,片刻中使馳來:“大家特許郭光庭入見,餘者且入苑中。情勢已急,先歸神策軍編隊。”
    此際確實情勢已急,李濬的聖駕已不能在禁苑宮殿中安然等候拜見,宮殿四周環侍著神策軍營,後妃內眷的車乘也正陸續從大明宮趕來會合。那駐駕的魚藻宮地勢甚高,天子車仗降階而下的時候,遠遠望去猶如一條垂落低處的火龍。郭光庭便在最低一級玉階之上,伏拜李濬的玉輅:“郭光庭萬死,拜見陛下——敢問陛下,果是要幸蜀?”
    李濬皺眉不語,顏懷恩代答道:“大家權幸漢中,未是定要入蜀。”郭光庭聲音發顫:“漢中……乃是入蜀門戶……陛下是要棄了長安?”
    顏懷恩喝道:“郭將軍,禦前恁地無禮!大家萬乘至尊,身係國祚,如何留得危城?……”李濬打斷了他,語音倒還是平和:“權且撤離,何言相棄?郭光庭,你也屢勘城牆,須知長安不固,無以據守。”
    郭光庭心底翻江倒海,天崩地裂,卻隻喃喃說得一句癡傻話:“可是……長安是長安啊!”
    他茫然抬頭,眼前寶炬刺目而明,車駕黃傘耀眼生花。此刻籠罩住宮城以南長安城郭的,是暗沉沉無盡黑夜;而此際宮城之北禁苑裏,卻是燃夜如晝。
    那一句話癡傻話,禁不住要重複第二遍:“長安是長安啊……是生我育我的長安!天家帶了北衙軍撤離,連南衙衛也要將去……長安……卻將如何?”
    李濬皺眉道:“如此,你又待如何?”
    永夜的風拍打在麵頰上,還帶著殘夏的餘熱,溫存如困。吹不醒雙眼,心下卻凜凜知曉了秋。
    他重重叩下首去:“郭光庭……不敢聞命。”
    旁側立即有人大喝:“郭光庭,休得胡言!安敢抗命?”這個聲音耳熟,郭光庭再度抬頭,目光觸上的是勇國公李見素,這時心底渾無畏懼,大聲道:“光庭雖是愚鈍,卻也知外界勤王四集,叛賊歸路已絕。長安再是難守,也終能捱持……”李見素厲聲道:“豈有處君王於至險之理!兵有進退,計有權衡,軍中不曾教你學來?”
    李濬揮了揮手,止住爭執:“我意已決,無須多言。郭光庭且退,自去整頓南衙隨行。”
    郭光庭又一次叩首:“陛下決意要去,臣無敢多言——郭光庭領南衙人等,卻萬死不敢奉命。”
    李濬再是鎮定,也不覺失聲:“此是何言!”郭光庭伏地又說一遍:“臣暨南衙人等,寧死不能奉命。”
    旁邊侍立的禁軍將領有人喝道:“放肆,叛逆!郭光庭反,奏請論死!”便有禁軍兩側圍將上來。郭光庭以手據地,抗聲道:“郭光庭不反大唐,不反長安!”
    這一刻劍拔弩張,東麵卻奔來報稟:“貴妃、淑妃、楚王車乘將至,無關人等暫且回避。”跟著又有兩名內侍蹌踉而至,一報:“淑妃聞得郭將軍在此抗命,涕泣請見,要與大家分解。”李濬怒道:“何預婦道事!斥去!”另一人卻道:“內侍省敢問大家,如何發付杜庶人?”
    這“杜庶人”卻是廢後杜氏,更化元年因其父有附叛之嫌,又被揭發謀害元慶公主、陷殺韋貴妃,被廢為庶人幽居別院。李濬這些年來都已全然忘卻,聽了此言,隻是一瞥。顏懷恩便道:“照例賜死,毋落賊手,以貽天家之羞。”那內侍微微一噤,小聲道:“如此……杜氏已出一女,是否一並賜……”
    此話卻教李濬一怔,竟不知杜氏在幽禁中已育一女。這幾年後宮也添過幾個皇子,隻是夭折的多,存活的少,女兒卻是自從淑妃所生的元慶公主夭殤後,再也未曾得過,如今忽然知道尚有一女,難免心腸一軟,衝口道了聲:“且慢……”尚未說出如何發付,已聞人聲喧嚷,內侍宮娥齊叫:“淑妃楚王來叩罪請死。”在場的禁軍頓時紛紛被驅回避。
    郭淑妃是急奔而至,此刻再也顧不上攝掌六宮的天家風範,蹌踉著釵橫鬢亂,撲倒玉輅之前宛轉悲啼:“大家恕死!妾弟愚昧,不合衝撞大家……”李濬怒道:“誰教你來!退去!”郭淑妃仰起麵,芙蓉麵上淚水縱橫:“妾事大家十有二年,待罪巾櫛,愧無婦功……妾弟狂悖,誠合萬死,卻不道終究也是大家愛念過的赤子,懇求大家垂憐……”
    李濬揚聲而怒的時候,左右內侍已過來相攔勸阻:“淑妃且止,休得觸怒大家,從速歸去。”但郭淑妃鐵心求告,內侍又不敢硬扯,如何攔阻得住?被帶過來的楚王一貫呆傻不語,當此刻也被嚇得放聲大哭,撲到了郭光庭身上,隻喚:“阿舅,阿舅!莫棄了明月奴!”
    郭光庭不自主抱住外甥小小身軀,滿心悲楚如沸,郭淑妃已轉頭向他哀懇:“駒奴,何得恁般古執!大家許你隨駕,已是格外之恩……若教舍不下阿母,宮中自會遣人接取隨後。此去路遙,阿姊惶恐,你……你如何狠心拋撇得下?”
    她一麵說一麵哭泣,聲音中透露出的還不止惶恐,而是真實的驚懼——玄宗幸蜀,道經馬嵬坡,六軍不發,逼勒殺了楊貴妃紅顏禍水。如今李濬失國,雖然並非後宮之過,卻怎知到頭來萬一日暮途窮,不教後妃代過償死?郭光庭抗命不肯從駕,已是死罪,而郭淑妃母子隨行,無親弟帶兵保護,路途之厄也不敢存想,是以苦苦懇求,隻盼弟弟回心轉意。
    郭光庭心頭煎著滾油,聲音也在發抖:“阿姊安心,天子聖明,焉得不保妻子?阿母已道寧死不離長安,駒奴……也棄不得長安而去。”
    他將外甥輕輕推入阿姊懷裏,姊弟倆十多年來第一次相觸以手,卻隻得短短一瞬。郭淑妃終於悲意如洪水潰堤,放聲大哭,被幾名內侍將她母子連扶帶駕,掖入車乘之後,悲聲兀自傳來,人卻再看不見了。
    鬧這一場過後,李濬並不再看郭光庭,火光下竟已掩飾不住眼底疲倦之色,隻是漠然吩咐下來:“南衙金吾衛等編入神策軍,前隊起行!羽林在左,神武在右,出向延秋門。”
    郭光庭兀自直挺挺跪在地下,顏懷恩便來低勸:“郭郎君,大家一直待你不薄,如何恁般悖逆?速速請罪。”郭光庭百感交集,低聲道:“是,聖上一直待光庭不薄……內家也一直待金吾衛不薄……”
    然而人人終有拋撇不下,事事總有情理相違。
    皇帝的吩咐,是被更大的喧囂聲擋了回來:“西麵左衛等,拒絕編入龍武軍隨行;此地金吾衛等也在鼓噪,口口聲聲不服隨駕,不肯離京。”
    神策軍另一名護軍中尉驚怒交集:“南衙衛一幹孱頭色,也敢作反!末將請命,先誅為首郭光庭,再滅那夥叛逆軍漢!”北衙單左神策軍一軍人馬就過萬,南衙十六衛總數加起來也不到五千,又多是京中門戶恩蔭出身的子弟,從未上陣殺敵,隻消北衙一動手,還不輕易殲滅?
    但這等危機四伏的關頭,卻哪裏還有自家火拚的工夫?李濬隻是一聲苦笑:“卻原來……不是一個郭光庭。”
    他忽然自車中立起身來,揚聲道:“左右書敕,郭光庭聽令。”左右答了一聲是,郭光庭也抬頭,聽他一字一句頒下詔令:“……編南衙衛為守城軍,敕左金吾衛將軍郭光庭權知兵馬使,率領十六衛諸將抵禦,留守長安!”
    郭光庭叩首領命的時候,聽得李濬聲音中竟有一絲輕微揶揄味道:“南衙兵弱,獨守長安,卻不知禁軍可願襄助?出去問來,有願助郭光庭者,可當場應聲,留駐此地。”左右出去問了附近神策軍,連問三遍,方才回報:“左神策軍中隊第十三火旗頭封八,帶旗下十八人,自言願從郭光庭守城。”李濬道:“便與留守——仍是不足五千人馬,郭光庭,你可斟酌。”
    郭光庭道:“臣等皆願為長安而戰,死而無憾。”
    李濬道:“如此,便與朕好生守住長安,待我歸來。”
    玉輅起行的時候,郭光庭再一次伏地叩首:“臣領命。郭光庭從此拜別陛下……駒奴從此拜別七郎。”
    禁苑的夜並不黑暗,整肅的大軍起行也並不騷動。六軍扈從車駕,火炬如流水般向西,蜿蜒塗出了夜色中長長耀帶。敵自東來,駕從西去,從此隔絕。
    渡過禁苑中的渭水支流,將及延秋門時夜已半沉,附近是西京蓄積財賦和貢品的藏庫所在,便有人來請問皇帝是否一火燒去,免得資敵。李濬道:“不見明皇帝故事?”昔年玄宗被迫幸蜀,出奔之前不忍燒卻國庫,言道:“叛賊若不得財寶,必然搜括百姓,何忍百姓受苦?”聞者皆感動不已。此際李濬一言之出,眾人便即醒悟,齊頌聖明。
    卻又有人問道:“陛下已令燒卻軍器局,渭南倉、京太倉,又如何處置?聞得潼關失守之後,守軍便自燒了永豐倉,未教叛賊獲得一草一糧。關中今年歉收,若燒糧倉,賊來必定捱持不久,正宜破賊,陛下三思。”
    在延秋門可望見長安外郭城,半邊天空已染作血色,是被燒的軍器局在皇城中明耀如炬。李濬長歎一聲:“關中連年災異,顆粒無收。若燒糧倉,賊不得食,百姓豈非也斷了生路?傳命下去,大開倉門,令百姓連夜自取糧米,取得多少是多少……縱使將來資敵,也無令百姓饑饉。”
    等得出了延秋門再次回頭,被拋棄的長安城已化作黑夜中的剪影,遙遙望見天際更紅,城中火頭似乎又多了些。李濬想象此刻郭光庭當是在火光裏聚集南衙衛兵,揭旗立誓:“死守長安,決不相棄!”嘴角竟飄忽了苦澀的笑,默默思量:“駒奴,好自將——我必歸來。”
    西去長路遙遙,東望故國漫漫。六軍護持車輪轔轔,連夜不歇向漢中進發;而潼關東來的叛賊千軍萬馬,也踏踏不絕,晝夜進逼長安而來。烈轟轟死戰相待,呼喇喇大廈將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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