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之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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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瑞元年三月初九日,朔方節度使李懷來反。靈、豐二州並三受降城,以及西到豐安、新泉二軍,東達單於都護府,一共二十餘萬軍馬齊豎反旗,不日便脅裹了以南的宥州、鹽州等地,連雲中盛樂軍也呼應叛亂,一時聲勢浩大,西北騷然。
初九發生叛亂,西北沿線的警烽晝夜千裏,到十一日便已傳到西京。但軍情詳實,卻要驛馬急遞,七日後才馳入長安城,報的乃是第一道噩耗:“新泉守捉使許京心向天家,不服反叛,為鄰軍石破延所襲殺,傳首示眾,西北各軍駭然,無敢相抗,盡皆從反。”
北衙禁軍中也有不少去過西北的,許京其人非但箭術如神,在軍中也愛提攜後進、撫恤將士,聲譽甚高,這樣的人物居然被殺,可見叛軍之無所顧忌,這辣手連西京軍士聽聞了都不免悚然生懼。更有熟悉朔方一帶軍中關係的,知道石破延和許京十數年同鎮西線,鄰軍交好,是換過契帖、喝過血酒的生死兄弟,如今為了反叛,石破延竟不惜殘殺金蘭之交,這又使聞者生出悲憤之情來。
郭光庭在青銅峽講武時受過許京一箭之教,義當尊師,聽了這消息比別人越發悲憤幾分,在射圃練箭時拉弓的手都在顫抖:“逆賊狠毒如此!天兵定要撲殺石賊,否則怎教許將軍瞑目!”
他這日沒有值街使,卻在家閑不住,帶了一幹屬下去安善坊的教弩場練習弓箭。金吾衛在南衙中是人數最多的部門,因為巡守內外擔子較重,軍士們也注重練習武藝,比之南衙業已衰落的左右驍衛、左右武衛等部門來,可說是勤謹得多。然而,饒是如此,被郭光庭逐日帶來練武,也會有些少年將領發點牢騷:“將軍何必恁地吃苦?北地叛亂,自有各鎮節度使剿滅,縱然各家失手,敵他不過,被胡賊衝到長安城外,也須有北衙諸軍抵禦。我等南衙衛,管甚間壁事!”
這少年顯然未曾出過長安城,閻萬鈞便來教導:“啊嚇,若教胡賊衝到長安城外,如何是好!咱關中號稱占有‘山河形便’之利,可休道是西京城牆堅固。要知我西京築城,並不求高大堅牢,你道為何?隻緣長安坐落在四關之中,環繞著八水護持,隻消關隘不破,城池便固若金湯——卻豈能教敵寇破關而入直抵城下!”
這話使幾名長安生長的世家子弟都來駁斥:“閻郎將,如何恁般說!堂堂西京,城牆哪得不高大堅牢?休要妄言。”閻萬鈞道:“這話如何不實?休說他處,便是閻某出生之地盩厔縣,自幼也知縣城城牆高二丈二尺,西京和東都均隻得一丈八,連縣城亦不及了。”
這等話自然使眾人爭辯起來,各自年輕氣盛,相爭不下,郭光庭隻好來做相攔,便道:“爭執不下,何不齊去城牆看看?”安善坊本來就在城南,武將們各自帶馬,馳過三坊距離,便到了東南啟夏門,齊上城樓去。
城樓上有守衛的兵卒,卻是監門衛士,還是郭光庭的舊同僚,問起高度,果然與閻萬鈞所言一致,而那衛士去過外地,聽了這個城牆之爭,嗬嗬而笑:“列位恁地乏見識!可知大唐各州府最高的城牆在何處?”眾人好奇相問,衛士答道:“乃是北都太原府,高祖皇帝起兵之地。宮城高四丈八尺,都城高四丈,均高過京師兩倍有餘,好不崔巍!”
偏生金吾衛裏有熟知軍情新報的,便即不信:“北都若是恁般雄固,如何卻教叛賊所據?”城樓另一守卒插口道:“乃是河東節度使賀蘭級開城投賊,哪是失守?”閻萬鈞搖頭道:“北都已陷,賊情甚猛,看看將及晉州,萬一一路順勢而下,豈非便抵潼關?”一名老成的監門衛士道:“尚有河中節度使抵擋,東都也必調兵來截,夾擊賊陣,哪得便到潼關?況且聞得內家昨日齎詔往華陰,起裴老將軍任潼關防禦使,要力保關隘無失。”
郭光庭正在和一名役工指點城垣,因為今春雨多,已小小壞了幾處土方,正問:“何不修葺?”聽得人議論裴顯,便即轉頭,失聲道:“裴將軍要守潼關?”閻萬鈞讚歎道:“聽聞老將軍已逾七旬,聖上猶如此信托,委實一世尊寵,蔚為名將!”郭光庭頓了一下,道:“老將軍確是穩妥可靠——便看這城垣罷,將軍若在,定教立時修補,才好備敵。”那役工便解釋道:“郭將軍,如今方是春深,到夏秋定然尚有暴雨,還將淋壞更多。每年秋冬補垣,那是慣例,有司也隻撥得一項錢。”
因為提到潼關防禦使,忽然有人想起一事,道:“諸位可知?慈恩寺空法和尚連日在曲江坊宣講,說了新編《天寶末世變》,正講到‘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今日怕不是恰好說到安祿山直逼潼關那一段?相去不遠,我等好去聽來。”眾人都是好事的,轟然同意,又去曲江坊聽變文。
那開講的場所卻在曲江坊東北隅的一處的廢寺地基上,因值春季,坊外曲江池遊人如織,來聽宣講的男女也坐滿了斷牆頹垣之間。宣講又稱作“說轉變”,“變”指“變相”即“繪畫”,畫出的就是故事裏的場景。此刻場子兩旁高高擎起雙竿,中間扯展一副帛畫,畫的是是一座雄關,無數兵馬,正說著敵騎逼近,玄宗誤信敵勢甚衰,強令守將哥舒翰開潼關出戰,那空法和尚聲音洪亮,抑揚頓挫:
“……皇帝聞說,衝衝大怒:‘哥舒翰畏敵不戰,莫不是通情賊人?持詔促來!’中使得詔,走入潼關,便加威嚇:‘天子發怒,不戰即斬!’哥舒聞言,不敢抗命,撐起病體,便開潼關。一戰敗亡處,若為陳說:
哥舒聞命心膽喪,流涕頓首謝君王。
開關便把賊陣邀,帶病也領眾兒郎。
爭奈賊胡多狡獪,佯輸詐敗拽刀槍。
倏忽引入生死道,十萬男兒齊慘傷。
山河表裏潼關險,何期遭此大敗亡!”
鏗鏘吟唱中,立在場邊的長竿一晃,兩個小沙彌將張掛在中間帛畫取了下來,換過下一幅變相,展來烽煙滾滾,翠華搖搖,千乘萬騎押道而行,聽眾一麵看畫,一麵聽空法繼續宣講下去:
“潼關失守,烽燧不發,連日不見平安火,長安驚慌,天子膽寒,便欲西幸。撇將下文武百官,單攜著愛妃重卿,倉促出宮,向蜀地而行。回望西京,皇帝含悲,心口思量:‘錯道是縱容大腹胡兒,悔不該斷送潼關天險!’悔恨交加處,若為陳說:
君王掩麵正含悲,回望長安煙塵裏。
開寶盛世一朝無,鳳凰城池相離棄。
去來六軍押道行,撇將西京若何是?
滿城男女奔不及,亂世隻向馬蹄死!
人間著處生死苦,不獨帝王與妃子。
……”
猛然坊外一陣大嚷,喧囂無比,將宣講的聲音盡皆蓋住,聽眾麵麵相覷,都尋思:“是甚事故?”有好奇人便出坊去探,消息七嘴八舌傳回來:“報道是內家急尋盧太尉、崔相國。因均是出來春宴,宅中不見,一徑裏尋到曲江池來,詔命立時入宮。”
聽眾中起了騷動,金吾衛諸人也在互相低問:“莫不是軍情吃緊,各地有失?”“聞道胡賊各路分軍,石破延尚被拒蕭關之外,李懷來親自猛攻延州,畢竟是何處失了?”
曲江池遊宴的多有達官貴人,消息分外傳得快,不一刻那前線軍情,到處都知:“李懷來已破延州,便要沿洛水而下。萬一直抵同州,與雲中、河東而來的叛軍會聚,便是潼關一麵吃緊了。”
變文這廂說著昔年潼關失守,那廂便來了潼關險情,聽眾難免都是心頭一個咯噔:“當今聖明,萬萬不能重蹈覆轍,也開潼關!”
但廟堂之上的憂慮,比之對軍情地利隻得一知半解的人又是不同,羽林軍元老盧玄應在延英殿慷慨陳詞的時候,便大舉前例:“昔年高祖開國,自太原舉旗直指長安,由龍門渡河而來,卻是從蒲津反取潼關,由內擊破,縱有強鎮又複何益?況延州為北麵衝要,賊得此地,取三輔猶如建瓴而下,潼關又何預焉!臣以為此刻大計,一則當調軍急奪延州,二則命洛陽力抗河東,裴顯善於攻城,陛下既起他為用,不若命他領軍擊北,未必定要用守潼關。”
李濬聽了,不置可否。崔令言便道:“太尉不明,潼關一線,實較延州情勢更緊,不可不防——譬如洛陽有失,東麵豈非全盤隳壞?”盧玄應爭道:“洛陽金墉城固,重兵之地,賊若圖謀攻取,短日必不能下。戰勢膠結一久,河北、河南發兵接應,定可腹背相擊——賊智不至取此下策。”崔令言不覺想要嗤笑,禦前卻不便無禮,隻道:“太尉卻不曾見東都分司進上牓子?”
東都分司的牓子,卻是日前才急遞入西京來的,乃是留守司暨河南尹所上,聯名舉薦已奉命至東都的範陽王李承序為主帥,權知東都軍,抗擊河東節度使賀蘭級附賊南下。
範陽王奉詔到東都,乃是因為和李懷來互相攻訐,故皇帝要趁行幸泰山封禪之際,召見兩家禦前講和。如今李懷來未至而叛,泰山封禪之事自然隻好取消,範陽王卻仍舊按期到了東都等候覲見。這位手握幽州重兵的郡王,自李濬正式理政以來,數年召而不至,偏生當如此大亂的時候領命到了洛陽,還被東都舉薦掌兵,若非東都分司十分不懂天家忌諱,便隻能是範陽王在朝中潛藏的勢力,已到了敢和西京拂逆而行的地步。李濬接到東都牓子的時候,臉色竟比聽聞延州失陷還要難看。
因此盧玄應力薦裴顯出戰去奪回延州失地,皇帝卻視爭權重於叛亂,潼關是抵抗東麵的門戶,無論如何是要守緊的,相比之下北麵的失地竟好似不那麼要緊。這樣態度,使爭執無果的盧玄應大為憤慨,回到禁軍便長籲短歎:“河東已降,北線已陷,卻隻顧得提防洛陽!焉有是理!”
洛陽即便不順天子之心,畢竟也還是大唐天下,被西京駁回牓文之後,被黜免的河南尹也隻能奉命去位,詔遷因進諫不合外放刺史的魏公直擔任河南府尹,未到任前由少尹暫攝職司。範陽王李承序則奉旨不得留居東都,也不許先回幽州,出居汝州待命,竟然大有幽禁之意。這般舉動使朝野難免議論紛紛,左拾遺、右補闕,諫書一封封遞將進來,弄得李濬顏麵難堪,詔而中輟,於是範陽王莫知所從,隻得離了東都,在洛陽近郊偃師縣暫住不提。
洛陽之事極不順意,延州一麵戰況又總是膠結,隻有河中節度使在龍門擊潰了太原過來欲渡龍門的叛軍之喜訊,才能教天顏暫時開霽。但一個喜訊之後,隨即接著一個噩耗:“伏陸一戰,官軍敗陣,逆賊領軍直下,前鋒已至坊州,同州防禦使告急。”
這一失離西京已近,消息過於震撼,居然連同時蕭關告急求援的文書也被忽略了。待同州防禦使領兵力抗,終於大敗叛軍於鳳凰穀,逼得李懷來又逃回洛水上遊。長安城中方鬆得一口氣,西邊便又傳來石破延已陷蕭關,豐安軍鐵騎直入關內的惡消息。好在蕭關雖是西北門戶,離西京路途卻遠,過來一路還有木峽、六盤、隴山、製勝等等關隘,朝中即命諸處守軍層層加緊,不至於立即便威脅西京。但一直被動挨打,總使京中人心惶惶。
戰事相持,不知不覺已度過了夏天。這一個夏秋分外多雨,霖雨下得城內低窪之地險成澤國。郭光庭領手下巡街的時候,總忍不住要去看看城牆,騎在馬上仰看刷刷雨線下逐漸被侵蝕的牆頭土方,心頭憂鬱便如天底濃雲不散。跟隨他的一名新升的中郎將低聲抱怨:“恁般久雨,弓箭的膠都鬆脫了,將軍何苦抵死要促我等練箭。”郭光庭道:“聖上言道,閑暇練武,總是有備無患。男兒漢何辭勞苦?”
他們近日練武的規模卻是越來越大,不止左金吾衛,連右金吾丘中立手下也來湊個熱鬧。更有監門衛、領軍衛這兩家,前者事務煩,後者人員少,本來不欲加入,但因為日前有人多事,奏過一本左金吾私聚安善坊習練弓馬,李濬聽了也不加問,隻道了一句:“南衙雖無出戰,也須是護衛長安之師。”這是蒙聖口嘉許的事體,如何不教各衛首領聽話聽音,也來附驥?於是即使大雨天氣,安善坊教弩場也擠滿了當輪休的衛兵們,涼棚下聽郭光庭自北衙禁軍中特地請過來的沙場老兵封八教習弩法,講解作戰:“……出陣上馬,便當性命不是自家!莫道衝鋒陷陣便是單槍匹馬的勾當,恁不護著左右兄弟,更交誰家舍性命護恁?軍裏編隊輒稱‘一火’,正是一堆火燒煮、一口鍋食飯的交情,可不道同進同退,同生共死!”
郭光庭這日要巡街,隻能站在場邊聽了幾句,趁封八說話間歇向他舉雨笠致謝示意,便待撥馬離去。此刻雨勢正大,天空悶雷一陣陣滾過,忽然四下一亮,一個閃電在天頂炸開,照得教場一片紫光,跟著裂帛般的雷聲便撕了開來。
正當這時,外麵一名衛士急匆匆奔入,大聲報了一個傳聞,霎時間也如響雷震人:“大喜,軍情大捷!報道鹽州守將周信明反正,帶兵夜襲靈州,一戰奪城,全換唐幟!北奔沙漠的豆盧將軍也借了回鶻兵馬聯合突擊受降城,豐州亦指日要歸天家——李懷來那逆賊,後路業已斷絕了!”
這個喜訊來得突然,教場中頓時一片沸騰,紛紛詢問:“豆盧將軍人人知曉,鹽州周信明,卻是何等人物?如何叛而複歸?”郭光庭思索道:“似乎見過周將軍,卻不記他事跡……”封八大聲詫道:“豈不是那‘周婆’!他卻幹得恁般大事?”郭光庭這才想起,也不覺吃驚:“隻記得昔年出戰突厥,唯有一家推辭不去,便是……周將軍?”封八呆過朔方軍,內情卻比他知曉得多,道:“那周婆……周將軍……守鹽州已二十餘年了,尚是先帝親任的將領,一貫不肯努力邀功,李懷來卻是極為看重他的,自來不敢輕慢。莫非周將軍隨叛,本是暫時詐降,隻等時機反戈一擊?”立即便有人讚同:“正是!怪道前線吃緊如此,內家卻不心焦,多是聖天子早有計較!”
“天子聖明,算無遺策”的好消息如滾雷般在長安城一波波傳開去的時候,大明宮中卻不似如此歡欣鼓舞。李濬在延英殿將東都留守司的第二道表文擲下禦案時,聲音中都已掩飾不住沸騰怒意:“表奏承序為‘天下兵馬元帥’?是何心肝,有此言語!”
殿外雨聲嘩啦啦亂響,殿內召對的大臣誰也不敢出聲——所謂“天下兵馬元帥”,曆來隻於國家用兵之際,授予皇子親王,亦即是授予定為儲君的人選,比如安史之亂時,未來的肅宗李亨便被玄宗任命為“天下兵馬大元帥”。如今範陽王李承序雖是鳳子龍孫,卻隻是郡王封號,而且李濬自己有子,皇儲之位無論如何不會落到侄子身上,東都竟上了如此表文,其中含義,簡直已不是“不遜”,而是“不軌”了。
李濬震怒之際,說話也再不能保持鎮定:“留守司猶自罷了,魏公直……素號忠鯁,卻也如此悖逆!與我執他家屬!”眾人麵麵相覷,顏懷恩大著膽子提醒了一句:“大家,魏大尹……原處之州距離東都甚遠,此際尚在路間,未曾到任河南尹。”李濬呆了一呆,這才醒悟,一時無語。崔令言便來進言:“聖上宜下詔旨,斥罷留守司,出範陽王於外——如此情勢,須得神策軍持詔前去。”
這個主意頓時招致同平章事的兵部侍郎駁回:“崔相宜知,如今李懷來因前後受敵,無路可退,與河東賊會合衝敗河中節度使,正竄於蒲州、虢州一線,阻住了河水東岸,神策軍如何去得洛陽?”崔令言道:“李懷來跳梁小醜,況且後路已斷,不足為懼!隻消關中出擊,一鼓作氣,便可全殲河畔。收拾了反賊,才好同東都細問此悖逆之罪。”
他一席話說得盧玄應大驚失色,顧不得禦前失儀,便來大聲嗬斥:“崔侍中,是何言語!天寶末年前車之鑒,豈能輕開潼關!”崔令言抗聲道:“某何曾說得要開潼關?關內出擊,潼關之側不是尚有蒲津關可通?”盧玄應道:“蒲津橋是潼關輔翼,一失則全失,此際盡撤浮橋、嚴加防守尚恐不及,豈能自家出渡!”崔令言道:“既是浮橋,渡河便撤即可,我軍自有潼關接應退路,賊卻無路可退,此陣豈非定勝?況且盧太尉數月之前也曾言道,裴顯之才長於攻戰,不必定用守關,隻消委任其副將代鎮關隘,命裴顯渡河奇襲,可不道是與太尉主張,正好相宜?”
盧玄應被他拿自己的話堵了回來,一時張口結舌,李濬徐徐道:“曾記廣德、大曆之間,郭汾陽大軍來往關內,都取蒲津橋而行,極是便捷。”
顏懷恩便頌揚:“大家常讀史籍兵書,果然爛熟於心,我等竟是不知的。”
下令渡河出戰的詔書冒雨齎去潼關,飛騎也不過二日功夫。但裴顯的回答,卻是斬釘截鐵:“聖命裴某守關,便保關隘無事。其餘之事,不敢聞命!”
他的回書措辭沒有這般強硬,卻也委婉而固執,盧玄應便附和相勸:“裴顯所言甚是,亂賊既無退路,四周又有勤王,何須出動潼關兵馬?隻消守關等待,李懷來等人必定自斃於關外,聖上宜加耐心,萬萬不可輕動。”
但是皇帝的憂心,正不在叛軍而在“勤王”,等待是決計無法等下去的。再一道詔去,再一次被拒之後,崔令言進言道:“裴顯從前,便常有推脫聖命之舉,此番亦是如此……養寇自重,也是戰將常情,卻也怪罪不得。”李濬沉著臉,手敕詔書,委任中官鄭欽為監軍使,急馳潼關接手守關,同時賜劍裴顯,再促蒲津出戰。
宮中這些爭執,外麵也略有所知。促戰使者出京城時還是下著滂沱大雨,郭光庭在朱雀大街上看見黃衣使者冒著白茫茫雨霧飛騎出京,駐馬隻是發愣,鬥笠擋不住雨水斜拍,流了滿麵滿口,都是苦夏滋味。
而飛騎回京時長安卻已經天晴了,城門上眺望潼關方向,自然什麼都看不見,連各處烽燧都是一片沉寂,想必是連日多雨,尚未恢複舉火。在這個時候看見飛騎如火燒火燎一般急馳入城,才到城門內便忽然蹶倒,馬匹倒斃當場。那飛騎士兵一躍起來,急叫:“速與我馬,要報宮中!”
有馬巡街的是金吾衛士,見此情況,趕忙奉馬。郭光庭自城樓飛步而下,一時竟不顧此刻不宜攔阻飛騎急訊,失聲便問:“潼關如何?”那士兵隻是喘氣,打馬便走,哪裏顧得上回答。郭光庭追了兩步不曾追上,顫抖回頭,第二名飛騎也從城門急馳入來,這回丟了一個回答:“河東大敗,蒲津已失!”
這一日飛騎前後絡繹不絕的直奔入京,每一乘都帶著最惡的消息,一夜不曾止歇。到第二日奔回來的竟已不再是傳訊的卒子,而是兵敗的將士,個個血染重衣,傳來的消息愈發惡劣:“蒲津已失,潼關自內而陷。鄭欽棄關敗逃,裴顯……全軍覆沒。”
最後郭光庭竟然看見了熟人,搶著截住,顫聲相問:“竇將軍!裴老將軍……此刻……”竇惟忠滿臉滿身的血漬都已凝做黑色,被他攔住,一時竟呆愣愣說不出話來。郭光庭再問一遍,他才啞聲道:“竇某正是奉將軍之命,來叩天子……奉上將軍的……遺物。”
“蒲津失利,賊勢難遏……將軍劍法雖精,卻不肯棄陣而逃,自言:‘裴某義不負國,今以死報。’”
“聖上的賜劍,將軍……還奉禦前。”
久雨後的陽光,如此刺眼,刺得連那一柄長劍也看成了深黑色。不,那劍身本來就是深黑色,是殷紅的血,暗舊了染作最深的黑。
喉頭的嘶喊,眼底的熱淚,都無法噴薄而出,隻能顫抖相望。天街上風漫漫,卻掠不起新塵,隻因膝下跪著的,還是雨後泥濘的街土。濁水泥中飄落幾片黃葉,是嘉瑞元年八月八,長安第一縷秋肅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