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之1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1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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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塵犯闕衝關,金輅提攜玉顏。
    雲雨此時蕭散,君王何日歸還?
    傷心朝恨暮恨,回首千山萬山。
    獨望天邊初月,蛾眉獨自彎彎。”
    歌聲淒婉,嫋嫋散在水殿樓閣之間。《劍南神曲》一闋既終,碧闌幹下擱落紫玉笛,侍應的宮娥奉上一樽“燒春”。閣外摩訶池水波映著赭黃袍,粼粼光點襯出天顏陰晴未定,便有人溫柔詢問:“大家不飲酒,好道是吩咐煎茶?”
    得了皇帝許可,小方茶團、碾羅、茶釜,由精通茶道的女官一一排開,閣中煎水。煎茶要待三沸,工序甚巧,心急不得。李濬看了一會,喟然道:“難為淑妃一夜不寐,在此陪奉,卻是辛苦。”郭淑妃對道:“妾惟恨不能替大家分憂,何辭辛苦?”
    水閣燈炬中的蘭膏已盡,幾案上還胡亂丟著幾份封事,皇帝業已翻來覆去看了無數遍,也無心再加理會。池上晨風吹來早涼如水,郭淑妃便輕聲提醒:“大家可要添衣?”李濬搖頭道:“不必。替朕櫛發。”他一夜起坐不寧,都未束巾,但水閣並非寢殿,梳掠用具卻也未曾齊備,女侍答應著去尋梳篦,郭淑妃便取下自家插發的木梳,親自來替君主梳理頭發。
    舊木梳的梳齒在頭皮上輕輕掠過,有種熨帖的舒慰感。李濬閉著眼睛,忽然道:“一自行幸益州,淑妃減膳去飾,為國祈福,卻已三年了。”郭淑妃道:“妾隻盼中原戰勝,早日迎奉大家還宮。”李濬微微苦笑:“要得收複二京、回還故國,還須自家掙挫,他人指望不來。”
    蒙頂石花茶的細末在銀碗中分出湯花時,水閣外也傳來通稟:“顏中尉請見。”因為是宦官,閣中女眷都未回避,顏懷恩徑直入來伏拜:“老奴萬死。”李濬命他起來,賜茶就座,才問:“情勢如何?”顏懷恩道:“大家恕罪——洵陽敗績,金州吃緊。”李濬皺眉道:“山南東道如此不濟?”顏懷恩道:“大家須知,長沙王畢竟年幼,雖然遙領著山南東道節度使,威望亦不足以抗北兵。況且……”李濬道:“況且承序兀自假‘兵馬元帥’之名,藉口收複中原,反誣長沙不臣,致使軍心不穩?”顏懷恩對道:“大家明見萬裏,果是如此……”
    他說到最後聲音稍微有點遲疑,郭淑妃知幾,便要斂衽退避,李濬卻做手勢止住了她,向顏懷恩道:“戰敗洵陽的,未必便是承序家軍馬。無須諱言,隻管講來。”
    顏懷恩頓了一頓,道:“大家悉知,確非範陽家兵馬進攻山南東道……是忠義軍人馬前來。”
    閣中分茶的女官不由得停了手,郭淑妃也不覺退了一步。一時間閣中寂靜無聲。
    李濬倒是笑了一笑:“久聞忠義軍家‘落雁都’,寇首乃是李懷來帳下叛出的突厥奴,騎射無雙,不料漢水之地,也堪馳騁。”
    顏懷恩一時不敢反駁,也不能附和,李濬接著又道:“或是濟陽長孫岑?此人多病,卻善智謀,雖說號稱‘常敗將軍’,畢竟也會勝得一場。”顏懷恩吞吞吐吐,道:“大家明見萬裏……明知非是。”
    李濬臉上笑容並未斂去,郭淑妃卻趨前跪拜,聲音發顫:“妾……死罪,妾愧對大家。”
    李濬道:“何幹淑妃之事?起來。”向顏懷恩道:“此際忠義軍,尚在洵陽?”
    顏懷恩不敢說那個名字,卻不能不如實對答:“刻下忠義軍進逼金州,鎮在漢水一線,言稱不許山南東道北上,免教幹預範陽王收複中原。”李濬怒極反笑,道:“委實忠義!便隻知有範陽王?”顏懷恩慌忙道:“大家卻自忘了,範陽王自領天下兵馬元帥,一貫是反誣他道節度使矯詔作亂的……忠義軍盡是草莽,不明事理……”
    其實忠義軍雖然不歸官家所統,其中幾名首領,委實卻稱不上“草莽”出身。李濬聽了不免啞然失笑,過半晌道:“傳言出去,開九頂殿,召柳崇、李見素、王邯、王會同入對。”前二人是自長安隨駕入蜀的將相大臣,後二人卻是成都府尹與劍南節度使。皇帝幸蜀,行在的益州升為成都府,充作行宮的節度使衙署,本即隋代的蜀王宮,是以朝殿井然,不失禮序。內官聽了便答應出去,這邊女侍奉上內家巾子,服侍天子端正了衣冠出去。
    郭淑妃卻又跪了下來,顫聲道:“大家!”顏懷恩扶持她道:“大家有事前朝,娘子且退。”郭淑妃叩首道:“妾是無知婦人,不敢多言,隻盼大家……萬勿輕出……逆弟自有天報,大家萬千之尊,不必……”
    李濬已在內官簇擁下走過屏風,聽了這話倒回了頭,笑道:“淑妃何故惶恐?既來相爭,何不相見?為怕七郎傷令弟,為怕令弟犯七郎?”這語調裏已帶了慣常的揶揄,走出去腳步灑落,一徑而前。
    天子這次的決斷作風,一直保持到駕次巴州,兀自一徑向前不回轉。隨駕的李見素和顏懷恩分領著神武軍和神策軍,都惴惴相勸:“忠義軍雖號‘身在草野,心向天家’,畢竟多是無知頑寇,凶性難測,何須……”李濬道:“既是草間赤子,如何不予朝天之路?前此幾番,都因州府遙遠,無路會麵,今番卻是機緣。”
    話雖這麼說,萬乘輕出,卻還是怕人覬覦的,於是隱在神策軍中並不明示。駐駕巴州,先遣李見素以老上級的名義發檄文知會忠義軍首領:“無抗天家,一體為國。”誰知立即被對方強硬駁回:“你等諸將,不去北上擊賊,卻一味自家內爭,擾亂義軍,還敢矯稱天子之命!若不收兵,休怪陣前相見無好麵!”
    李見素氣得倒仰,回來不敢告知皇帝,先跟顏懷恩一通訴苦:“不道恁般無禮!聖上何苦招攬?”顏懷恩道:“大家也是體諒那家畢竟不曾作亂,故此好言相勸,他不肯聽也索罷了。要相打,勇國公還怕了一班草寇不成?依咱家看,也須先教訓他們一頓,再加勸諭,自來都是打出來的伏辯,軟款行事,怎服得人來?”
    他句句攛掇,李見素卻要考慮一下貿然開戰吃虧不吃虧,何況皇帝不發話,怎好主動請戰?按捺住神武軍隻是不動。顏懷恩卻遣了一員副將去助金州,但忠義軍的作風,不愛攻城掠地,隻駐軍四野,騷擾不絕。金州加不加守將,對守城都是無關緊要,要自由用兵,卻又頗多掣肘。相持了一陣,山南東道便覺得吃力不住,又向對方請教到底如何才能退出本地,草莽漢子便傳來譏笑:“你家自守著荊襄地麵,好不安樂,底事要聲討範陽王殿下不臣,幹犯京畿、都畿?範陽軍苦戰亂賊,圖的是收複二京,你家卻圖什麼來!俺們最瞧不上渾水摸魚、乘亂生事的孱貨,趁早滾回了洞庭湖去,讓開金、商二州,彼此舒眉開眼!”
    這時候聖駕已秘密駐到了洋州,是山南西道地麵,離金州城卻已經不到二百裏地。草寇的狂言,到底也刮進了天子耳朵裏,李濬聽得,不怒反笑:“狂悖也就罷了,怎生恁般粗魯起來?卻不知甚人教導!”顏懷恩立即附和:“大家道的是,恁般粗魯,想是三年裏失了教導,變化不堪,哪可相見?”李濬不理,隻道:“傳令李見素,約他家方山關會獵,先見手段。”
    方山關在兩道交界石泉城的東南麵,前臨月川水,背靠漢水之沔水段,乃是進入山南東道的一道關隘。李見素領軍過去的時候,一心想的是決戰,背城借一,好好教訓一下這幫不知天高地厚的草寇。誰知對方壓根兒不理會戰書,神武軍在關前伏兵數日,烏鴉都沒飛過來一隻,金州城倒送來戰報:“昨日西城遭掠,教盜寇奪了武庫兵甲刀槍無數,連拋石車都拖走了兩架。”李見素聞言大怒:“約戰不戰,反倒掠城,如此失信,虧其中還有北衙舊人!垮了某家顏麵不妨,裴將軍一世英名,便教出這般舊部?”
    點起全軍向東追索,料知忠義軍拖走拋石車,必定行動不快,有跡可尋。果然在洵水中段截住欲渡河的草寇,遭遇上便是一場激戰。這股忠義軍顯然是斷後隊伍,兵甲不精,且戰且退,帶著笨重的木車泅渡洵水,李見素在高處壓陣,看著自家大隊勇猛追擊,忽然一驚:“春水正漲,如何沒不到車軾?”頓時傳令:“鳴金收兵,急速回頭!”
    爭奈傳令的時候,已聽見遠處嘩啦啦水響如潮,上流想是打開了被堰塞的壩口,洵水如猛獸一般直衝而下。饒是神武軍聞命急撤,還是有一小半卷入急流。忠義軍斷後隊卻都已過了河,對岸拍手大笑:“好個北衙軍,連尋常‘截水計’都不識得,還敢約我家會戰!要相持,不戰方山關,隻看洵水岸!”
    李見素帳下善射的大將氣得須眉蝟張,拉弓便射,部下勁弩也發,紛紛攢射對岸。然而隔著一道洵水,哪裏傷得到對方?對岸倒是馳出一騎,一徑奔入河流,將近射程,急水中忽然鞭馬而起,直躍尋丈,空中拉弓一箭射來。那羽箭逆著神武軍的矢雨而上,奪的一聲,不偏不倚正中李見素大纛,厲聲道:“將回書去!”
    這射程足有六百步,看得人人心驚,便有人失聲大呼:“定是‘落雁都’!”那騎士已連人帶馬落回河中,泅了一段才冒出頭來,聽了此話一聲冷笑:“落雁都家好男兒,能讓你等輕易領教?”對岸忠義軍旗幟招展,簇擁著水中出來這一騎,頭也不回徑自去了。
    這時上遊放下的急流已漸漸平靜,便有人提議:“國公,此刻好渡河追擊。”李見素正看著護軍從大纛上取下的對方射箭書,皺眉道:“整隊速歸!忠義軍竟此刻回書,聲稱接戰方山關。”
    將神武軍大隊引出來再聲稱接戰,分明就是個調虎離山計,李見素急奔回去的時候,心內既惱怒又懊恨,卻又帶三分慶幸:“虧得顏中尉還護駕留守洋州,不曾奉駕過來,否則豈非要驚動聖駕?”至於方山關多半要戰敗,因為忠義軍一向隻掠城不奪關,關隘定不會失去,李見素也就不甚放在心上。
    然而萬事不如人意,前鋒探子急報,一個訊息險些將李見素驚下馬來:“顏中尉已至方山關,神策軍正同忠義軍會戰關側穀前。”
    皇帝這次出來乃是秘密,軍中僅顏懷恩、李見素區區幾人知曉。顏懷恩素來是奉駕不離的,因此他所在之地,聖駕必然也在。雖說神策軍最強,等閑不敗,但此刻忠義軍使計調虎離山,又來接戰,分明是有備而來,天子輕出,不知有無凶險?
    馳馬渡過月川水,遠遠已見煙塵裏兩陣交戰,李見素是主將,一般不衝在最前,但是此刻心急,一馬當先急馳過去,身邊護軍嗓音如雷,厲聲大喝:“草寇休得猖獗!神武軍來援!”眼見煙塵裏神策軍的杏黃旗已寥寥無幾,神武軍衝去卻是勢如破竹毫無阻礙,好在李見素部下百忙裏不忘觀勢,心驚提醒:“國公,且緩!”原來神策軍行列,向有高車壓陣,車頂士兵專門負責觀看陣勢,指揮進退,此刻小紅旗亂揮,旗語緊急提醒友軍:“忠義軍使‘引蛇入袋’勢,萬萬不可入陣!”
    此刻關側馬嘶人喊,混亂一片,要在這等情勢下布陣與破陣,非經過專門訓練的軍士莫辦。李見素悚然心驚:“是了,卻忘了這不是等閑草寇,也是跟過禁軍、戰過突厥的大唐舊將!”按馬緩進之間,但見敵軍陣裏忽剌剌大旗招展,閃現著“忠義”兩個黑字,旗下有人仰射神策軍指揮的高車,連發三箭,箭箭擦旗而過,幸虧車頂有護旗盾士,等閑不教射落紅旗手。李見素提高聲音,厲聲喝道:“兀那射旗將,識得某麼?”
    那射旗將聞喝回首,隔了兩家軍陣,其實看不清對方麵目,卻見他舉弓為禮,清朗的聲音穿過戰陣喧囂:“郭某參見勇國公,別來無恙。”
    這聲音熟悉卻鎮定,還似帶著舊部下的恭順,卻又分明陣前對峙絲毫不鬆,李見素一時竟自噤了一噤,指斥的話未曾出口,卻聽鼓聲擂響,四麵轟然雷動。
    擂鼓聲中本已稀稀落落的杏黃旗陡地林立起來,呈更大的圈子包圍住了忠義軍戰陣,有人喝道:“爾等草寇,雕蟲小技也敢挑戰天家?神策軍早有防備,速速投降!”
    這變故來得忽然,忠義軍卻並不慌亂,主將大旗揮動,陣勢便自收攏,陣中有戰將回言道:“但憑你等矯詔之輩,也想攔住我家?卻不見去年淮南王二萬兵攔截我家五千人,咱可也覷得他家如無物!”
    李見素按捺不住心頭無明火,厲聲道:“賊寇!既認得某,還敢口稱‘矯詔’?某是大唐勇國公,矯得誰家詔來!郭光庭,你無君無父,犯綱亂紀,尚不回頭!”
    郭光庭並不回答,忠義軍部下卻七嘴八舌紛紛詈罵,無非是:“勇國公算甚廝鳥?”“淮南王還短中原糧草不發,存心作亂。國家大事,統統是教這幫王公壞了,有甚麵目打話!”“又不是天子親臨,卻來偽冒天家!好道是一張鳥嘴,便欲唬俺?”
    擂鼓聲猛可加緊加重,將罵話全部蓋了下去,半晌才漸漸轉輕,末梢又盡力一擂,方才止歇。一霎時全場都靜,杏黃旗向兩側分開,黃羅傘蓋招搖前進,有人尖聲喝道:“天子親臨,忠義軍見駕——”
    這一喝之後,陡然死一般的靜寂,雙方都震驚無語。唯有黃羅傘下一騎引韁而前,語音並不高,卻是從容如昔:“郭將軍,別來無恙。”
    場中的風都好似凝住了,垂落的旗尾便拍在兜鍪上,輕柔地拂,卻如轟耳的雷。郭光庭忽然如夢初醒,釋弓下馬,趨前幾步,緩緩拜倒:“陛下。”
    兩個字比萬鈞還重,拜倒時卻如山嶽之凝,接著又說了一句:“甲胄在身,不便全禮,陛下恕罪。”
    仍然是隔著兩軍陣前,彼此其實看不清楚。李濬遠遠瞧著他,他卻始終不抬頭對視。良久李濬一歎,顏懷恩在旁道:“郭將軍免禮,抬起頭來。”郭光庭便起了身,還是俯首:“前金吾衛將軍郭光庭,待罪不敢冒犯天顏。”
    李濬微然笑了:“將軍既肯稱君臣,何必恁般局促?若愁陣前應對失禮,且入側穀單獨相敘。”顏懷恩忙道:“大家,不可!”李濬將馬鞭往他手中一拋,道:“郭光庭豈是噬人將軍?忠義軍豈是犯上臣民?休得多言,不必相伴。”也不問郭光庭同意,自己單手牽了五花連錢馬,緩步便行,行到處神策軍便讓開通道來。
    忠義軍這邊也有人低聲道:“將軍,不可上當!”郭光庭稍一遲疑,自己摘了兜鍪,又回手解了衣甲,去了馬上槍、壺中箭,全部丟給副將,道:“原地候我,不得妄動。”部下急道:“將軍!”郭光庭隻是又道了一遍:“原地候我,不得妄動。”向神策軍張了張手以示身無兵刃,便牽馬跟在李濬後麵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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