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之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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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內縱橫三十八條街道,其中朱雀門大街並非最寬,也不是最長的一條街,卻因為起自太極宮正門承天門,穿越皇城大門朱雀門,直抵長安正南門明德門,禦駕行幸、使節來京、軍隊凱旋,均從朱雀門大街而行,因此又被喚為“天街”,成為長安城的中軸線。
天街的用途,除了馳行之外,還縱向劃分長安城為東西兩塊轄區,東麵稱為萬年縣,西麵稱為長安縣,總領於京兆府轄下。這兩個縣各有一個市坊,便按地區分稱東市、西市。原來長安的格局,居民區與商業區也是涇渭分明的,商人隻能集中在市坊裏頭做買賣。雖然東西兩市各處一縣,隔著街道與裏坊,但究竟是生意行當,難免有點較勁的意思,這年九月底的一天,街東街西的裏坊市民,便奔走相告:“天街看徙市,賭琵琶去來!”
所謂“徙市”,乃是在天旱求雨的日子裏,將東西兩市的商鋪都搬遷到朱雀門大街兩側做臨時鋪子。長捷二年這一年,分外幹旱,自春至秋,沒有下過一滴雨,四郊農田都已枯盡,有司便上奏朝廷,按一貫求雨風俗,關閉城坊中的所有南向門戶,將兩市遷移到天街上,同時召巫師舉行祈雨儀式。
城外苦旱,長安城內的閑漢卻不是特別感同身受的,反正長安有天子坐鎮,有百官公幹,有新渠源源不絕運入江淮的糧米,何愁農夫歉收?所以眾人喧嘩著湧到天街的時候,連巫師舞土龍求雨的把戲都懶得多看,直接聚集在街心大呼:“賭琵琶,賭琵琶來!街東郭小鶻何在?”
這個被眾口喧護的琵琶手,卻是內廷善做參軍戲的郭蒼鶻之子,隨著父親藝名便排作郭小鶻,本人也是內廷供奉的樂師,因為住在街東的裏坊,自然成為東市聘請來賭賽的聲樂高手。街頭維持秩序的金吾衛士,聽了都是微笑,便有人問:“街使,可須過去聆聽?郭小鶻琵琶也是京中一絕,此來賭鬥,自必拿出全身本事來,怕不比禦前供奉還要用心!”
這街使便是新任左金吾將軍的郭光庭,本朝製度官自官,職自職,官指帶品級的銜位,職才是所從事的職務,有官無職便是空銜散官,無所事事。所以李濬出於撫慰,擢了郭光庭的官之後,便委任他為左街使,掌管朱雀門大街街東萬年縣的巡警事宜。金吾衛在十六衛中排序不是最高,護衛任務倒是最重,因此金吾衛寵禮特優,上值的營房在大明宮內,金吾衛大將軍位居正三品,也有份與侍中、中書令等宰相官列位同班。郭光庭自監門衛調來金吾衛,來的時候還因為才赦罪出獄,貶降了一級,不數月就升到離大將軍隻剩一步,衛中將士,不免多有側目,暗加譏評。
好在郭光庭的為人謙和勤謹,倒不招人討厭,領了街使之職後,每天早朝退下,也不在官衙中坐地,親自同中郎將一起領隊巡街,沒幾日便跟下屬們混熟了,士卒和他說話也隨意無拘起來。這個時候,他其實對看熱鬧興趣不大,但手下明顯是個想過去好生聽琵琶的意思,於是也就無可無不可,點頭和他們一起過去了。
興致雖然不高,但越是走近,珠落玉盤般的琵琶音也越發清晰入耳,饒是在宮中宴會聽慣了天家仙樂,也不禁暗自讚歎:“果然是供奉琵琶第一的好手!”此刻天街的喧呼已經全靜,東市商人為了鬥聲樂而搭建的彩樓之前秩序井然,眾人都鴉雀無聲傾耳聆聽。一曲既終,才紛紛吐出一口氣來,跟著潮水也似彩聲一波波在天街卷過。
彩聲兀自繞街未散,對過街麵西市的彩樓上陡地一聲高起,宛如亂軍陣裏一騎突出,大旗所指鐵甲凜凜,霎時間引領了千軍萬馬。滿街的人一時間頭頸竟同時硬了,急切拗轉不去,隻能呆愣愣聽那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直到裂帛般四弦迸響,激音一靜,眾人才被解除了魔力,回頭西顧,隻見西麵彩樓間影影綽綽坐著抱琵琶的那人,頭戴幃帽遮住麵容,裝束卻是婦人,頓時人群中小聲議論起來:“誰家娘子,恁般妙技?竟是天人不成!”
那琵琶女隻頓得一頓,又開始輕攏慢撚抹複挑,這次曲調隻是尋常一首《春江花月夜》,開篇丁東如泉,卻是美不勝收。街東彩樓郭小鶻早奔下樓來,高舉琵琶拜倒在街心,口呼:“願與娘子為徒!”西樓隻是不理睬,琵琶女身邊並無女侍,隻有男仆,也沒有一個出麵說話。眾人又不免議論:“莫非街西又學往年慣技,效仿善本和尚故事?”
所謂善本和尚故事,卻是貞元年間也曾因求雨徙市,兩市比賽技藝,西市重金請來莊嚴寺的高僧善本和尚,扮作婦人鬥敗了當時的第一琵琶手康昆侖。這段故事在長安頗為膾炙人口,議論一起,便即擴散成一片嗡嗡言語。西樓上顯然也聽見了,待得這一曲終了,琵琶女起立憑欄,便即揭了障麵紗向滿街人一笑,接著就動手卸下假發義髻,露出光溜溜的腦袋來——果然是個和尚,且是個高鼻深目的胡僧。
長安人的猜測居然押了個準,可是這確認的一刹那還是震驚得眾人呆了一晌,才轟然大笑起來。連郭光庭也難得開顏,和屬下們一起笑得倒伏在馬背上,正待問是誰家高僧,卻有士卒一溜煙來報:“魏大尹將至,從速淨街。”
大尹就是京兆府最高長官京兆尹,出行威嚴極盛,不容軍民人等衝撞,金吾衛聽得此言,立即驅趕百姓離開街心,好給大尹的前導讓道。這等時候難免忙亂,忽然斜刺裏一騎奔來,馬蹄踹飛了走避街衢的一個行人,馬匹卻也受了驚,又一頭撞向街西彩樓,衝斷了一根柱子,臨時搭建的彩樓登時崩塌,嚇得下麵鋪麵炫耀珍寶的波斯胡連滾帶爬逃命而走,假扮琵琶女的胡僧也骨碌碌倒栽蔥跌下樓來,片刻間好一陣大亂。
負責巡街的金吾衛當然立即上前執住了縱馬闖禍的那人,對方卻極是倨傲:“末將神策軍,欲回北衙,誰敢阻我!”
此人看服色是個六品軍官,職位倒不算高,但是神策軍是北衙禁軍中最驕橫的,欺壓居民擾亂市集的勾當樣樣都幹,南衙衛素來不敢過問;又兼按製度,金吾衛巡街必須有禁軍的兩名果毅都尉協助,他們同屬北衙軍,如何願意開罪本衙?於是郭光庭還在發怔,屬下已直接放了那名神策軍,眼睜睜看著他一拂衣間塵土,對踹飛的行人、摔傷的胡僧一眼不看,掉頭又去上馬,旁觀居民義憤填膺,不禁鼓噪起來。
鼓噪之聲未畢,人群忽然分開,闖入數根朱紅大棍,直接將那名神策軍軍官擊落馬下,厲聲喝道:“大尹在此,爾敢猖狂!”
這是京兆尹的前導衛隊,武藝也非尋常,打得那軍官招架不得,隻能憤怒大叫:“何物京兆尹,敢打神策軍!”那幾名前導毫不客氣,不由分說將他抓執捆縛起來,跟著後麵又人過來傳話:“大尹傳言,就地杖八十——若問何物京兆尹?也須記取前朝柳公綽!”那是著名的鐵麵京兆尹,初上任就曾經杖殺過衝撞他的神策軍小將,此刻這位大尹抬出前輩榜樣,說話極重,意思就是也可將這軍官就地杖殺。
那軍官才知事情不妙,不敢再強硬,俯首被拖到街側行杖。朱紅棍子一五一十重重擊落,不過片刻,慘叫聲就由高而低,變作求饒。滿街百姓圍觀拍手,人人快意。
京兆尹行刑,金吾衛當然無法幹涉,郭光庭官階較高,便即過去謁見。那京兆尹騎在馬上,壓根兒不向他望,自顧縱騎而去,隻是左右侍從代還了禮,高聲道:“衝撞大尹可饒,騷擾市集卻決不能恕。傳語北衙,悉數記取此人樣!”那兩個禁軍的果毅都尉不禁下馬跪倒,汗毛凜凜。
這件事體過去極快,原本好似水裏丟了塊石頭,撲通一響就結束,誰也料不到不久便掀起軒然大波——郭光庭到晚將要下值的時候,屬下中郎將上氣不接下氣地來報:“街使,禍事了!神策軍不忿京兆尹杖辱他家將官,聚眾圍困了官廨,口口聲聲要打話魏大尹——右街使急病在身出來不得,特請郭將軍過去處置。”
京兆府廨在街西光德坊,屬於長安縣,歸右金吾衛掌管,並不是郭光庭的轄區。但京兆府和神策軍衝突,一是最高地方官,一是最強北衙軍,都是得罪不起的人物,領職右街使的那位右金吾衛將軍,早朝還好端端與同僚一道進退,臨當節骨眼忽然急病,這般作風,就連郭光庭也知道無非是怕事的借口,要把爛攤子擱給別人來挑。然而郭光庭缺乏推諉功夫,替人收拾爛攤子也成了無可奈何的常規事,隻得推遲下值,點起衛兵跟隨,馳往街西而去。
京兆府廨的辦公廳,分為東西兩座士曹,東士曹主管判案,事務繁多,累累如念珠不絕,於是號為念珠廳;西士曹則因廳前有一片方圓極大的莎草地,便被稱作莎廳。郭光庭帶領金吾衛士兵馳到光德坊的時候,已經看見坊內東南角上火光騰起,心中一驚:“莫非神策軍業已燒毀廨舍,傷害大尹!”結果先奔去探看的士卒回報,卻是鬧事的神策軍衝進了京兆府廨,放火燒了西麵莎草坪,天旱草幹,登時燒成一片。
京兆府當然也有護衛士卒,卻哪裏是虎狼之師的對手,隻能仗刀棍死死守住廳門,不容衝入。西麵這一片正鬧得沸反盈天,東邊念珠廳廳門卻忽然開啟,有人揚聲喝道:“魏某在此,誰人打話?”
其時天色向晚,秋空夕陽染得半天血也似的赤紅,而莎廳前騰起的火,又是熊熊熾烈。那京兆府魏大尹就在血色火光的映襯下,自念珠廳緩步出來,襆頭襴衫,修髯長目,個頭並不甚高,行止間卻自有一股凜然威儀,這一自報家門,倒使喧呼著的神策軍眾人也被鎮得一靜。隨即便有人小聲議論:“這漢子便是魏公直了?聞說當年他做長安縣令,天子求婚,都聘不著他家女兒,好個強項令!我輩怕是拿他不住?”
魏公直負著雙手,身後主簿還捧著案牘卷冊,想是在念珠廳公幹未畢,聞變出來,然而他的神情卻不見慌亂,全是傲然,目光一一橫掃過在場亂軍:“列位隸屬北衙,乃天子所帥,朝廷肱股,不思效力國家,卻來騷擾公廨,是何道理!”
這質問又鎮了眾軍士一鎮,才有領頭的將官喝道:“敢問大尹,也知我神策軍報效國家,如何日間當街毆辱?是何道理?”這一問出聲,立即有人附和:“便是,便是!俺們自有北衙獄,軍中犯法,自家處置,誰教大尹插手來?倘使人人打得神策軍,俺們卻算什麼天子親師第一軍,未若回州府各自屯田,來得自在!”
魏公直厲聲道:“報效國家,豈許踐踏平民?魏某但知杖責不法之徒,不論貴賤軍民,一視同仁!列位不服,自去向法司申訴,京兆府未是鬧事場,休得幹擾公務,與我散去!”
他嗬斥時聲色俱厲,神策軍眾人麵麵相覷,雖然小聲鼓噪不絕,卻是誰也不敢當先衝上去抓住這個強項大尹,也毆辱一頓給同袍出氣。正自猶疑,外麵已經傳來呼聲:“廨內神策軍諸人聽者,金吾衛雙百銅弩在圍,倘有輕動,即作亂黨處置,射殺勿論!從速釋兵出來,休要蹈張顯慶覆轍。”
張顯慶是更化元年在東都作亂被誅的舊神策軍大將,那一役神策軍自家損失了五千強兵,其後又培養兩年,才重新恢複第一強師的地位,揭起舊瘡疤來不免人人驚心。何況這次隻是來京兆府鬧事,也不曾傾巢而出,來的不過是三四百人,攜帶的是刀槍而無盾牌,外麵銅弩若架上了雙百具,沒有做好戰場裝備的神策軍諸人如何是對手?
此刻神策軍不免有人咬牙大罵:“丘中立,好賊漢!右金吾衛也來作對神策軍?”他們隻當來的定是右金吾衛,提起來咒罵的乃是右街使的名字。繼之又有人道:“休信他謊話!金吾衛哪得恁多銅弩?南衙那幹孱貨吃了豹子膽,敢來捋虎須!”
話聲才畢,一枝羽箭自大開的廨門直射入來,穿過堂前空地,越過眾人頭頂,奪的一聲直直釘入正廳匾額。這射程足有五六百步,果然非弩莫辦。外麵朗聲回答:“是郭某權處此事,休錯罵了丘將軍。有言相勸:我等都在天子腳下,倘有糾紛,盡可聖上麵前去講,長安城哪容恁般作亂局麵?”
說話間金吾衛為首幾人已自廨門進來,神策軍眾又一次麵麵相覷,有人忽然呼了聲:“郭都尉!”郭光庭聽有人呼自己的舊勳銜,轉頭望去,也認了出來:“封伍長,何故在此?”那人自中奔出,叉手拜稟:“小人封八,比來已升旗頭了。常記更化元年底,郭都尉帶我等在沙漠死戰突厥,二百人隻得十九人生還,一道再世為人,安得不顧念!還未賀過都尉在南衙……升遷將軍之喜。”北衙對於南衙的官銜,其實都有瞧不上的意思,但他和郭光庭份屬舊誼,不願譏評,這個“南衙”二字就說得含糊,輕輕帶過。
而作為小士官的封八,與神策軍同袍們來京兆府廨何幹,其實是不用問就知道的,郭光庭也不好多問,直接向領頭的那名將官道:“哄鬧公廨,圍困大尹,不是占理的勾當。金吾衛職責所在,不得不來,實不敢開罪各位。”
那將官是領頭來鬧事的,如何能被他一言嚇倒,嗬嗬笑道:“郭將軍好大麵子!敢問將軍來做調停,還是來執法?”郭光庭一愕,旁邊人已道:“既然有俺們兄弟封八認得郭將軍,這個薄麵豈非賣得?爭奈天底下沒有拿勁矢強弩堵上四圍,再來調停的理!”眾人頓時紛紛起哄:“正是!豈有被逼停手的神策軍?若要調停,趁早撤了弩箭去,否則的話,休來裝好人!”“將軍隻索執法罷了,兩下裏明刀明槍幹一仗,你道神策軍便懼了金吾衛?縱然我輩今晚不敵,北衙數十萬軍馬,也多是真漢子,不似恁褲襠裏鑽出來的孱頭色、百摔百打不出氣的耷尿脬!”
粗俗言語一句接著一句哄然傳開,郭光庭素來不慣和人鬥口,隻能按劍不語。封八倒替他說了句話:“各家正經勾當,賭甚劣言語!郭將軍為人是極好的,上命差遣不得不來,豈是偏對我輩懷歹意?今日來尋魏大尹打話,卻無謂牽扯郭將軍。”那領頭將官笑道:“封八,弟兄們一道刀頭飲過血來,豈不信你!郭將軍既無歹意,便請撤了外圍伏弩,三家對麵,將軍作證,聽我等與魏大尹好生打話。”
魏公直一直站在念珠廳前,負手聽他們說話,到這時也隻是冷冷拋出話來:“與我撲熄莎上火,盡數退去!要打話,公家有申告法,此地不是說話處;要作亂,魏某頭顱在此,將去不難,各位好住!”
郭光庭按著劍,半晌也道了一句:“列位一徑要撤外麵弩箭,想是忌憚,我豈能輕易撤了?奉告一句,禁街鼓已過,各門都閉,刻下城中隻有金吾衛在巡。今夜若教列位驚擾了大尹,便是郭某的罪責,不敢不盡力而為——縱然日後與北衙結下山海般冤仇,卻也說不得了。”
這光景既然是個三方僵持,京兆尹與金吾衛都是態度嚴正,那麼隻有神策軍服軟退讓才能解局了,但是神策軍一貫橫行京師,又如何輕易丟得落顏麵?那四百餘人正感為難,外麵馬蹄疾響,大聲傳呼入來:“各家停手,休動幹戈!神策軍稍安勿躁,顏將軍已報宮中,大家特開延英殿,召魏大尹入對此事。郭將軍是日間的見證,也命一並過去,好生對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