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之34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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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宮中的格局,並不似後代皇宮以前後嚴分內廷與外朝,而是宮殿錯落布置。後妃們居住的所在,不在後宮深處,卻比麟德殿、延英殿還要靠近前朝,乃是在延英門之東有座光順門,門內深牆隔開地界,建築著一片宮殿群,都是後妃的寢所。以此光順門成為皇後接待命婦朝見的場所,也即成為六宮之主的象征。
    如今皇後久廢,天子至今不曾立後,便由四妃掌管六宮,而四妃之首的貴妃房氏多病好靜,這個職責自然而然落在其下的淑妃郭氏身上。地位既是尊崇,事務又十分繁忙,再也不可能像做婉儀時那樣隨時接見家人。郭光庭身為成年男丁,也無法隨意見到嬪妃,自阿姊封妃到如今,見麵竟不超過三次,每次還要獲得皇帝特許方可覲見。比如這次終於脫出牢獄之災,尚未歸宅,便得特旨撫慰,許他入宮,先見淑妃壓驚。
    戶外急風穿牖,拂起承歡殿四壁垂著的輕紗幔飄飛。聽到真珠簾後傳來屐聲,郭光庭便下拜俯首,口稱參見。然而這次阿姊卻沒有遵循禮儀在簾後端坐請起,而是隔著珠簾也向他深深拜倒,喚了一聲“駒奴”。
    郭光庭抬頭的時候,宮娥已打起垂簾。隻見阿姊竟是白衣散髻,七尺長發黑瀑布般披在身間,光可鑒人,發間隻插著一柄舊木梳,梳背上螺鈿嵌成白牡丹,花飾都脫落了一半。郭淑妃其實比李濬還大兩歲,今年已是三十一,色如花盛的最好時光已過,卻仍斂著動人豐韻,此刻素麵無妝,愈發顯得容顏渾如皎月照耀天心。郭光庭也記不得有多少年不曾和阿姊這般近距離麵對麵,一時百感交集,顫抖著又拜一拜,也喚了聲“阿姊”。
    心裏恍惚記起了童年時候的事,阿姊也曾這般白衣散發,隻插著這柄舊梳和自己在一起。是五歲那年父親亡故,幾個嫂嫂氣勢洶洶來趕逐自己母子姊弟三人出宅院。阿母隻顧抱著妝奩匣子哭號,幼小的自己不勝害怕,躲在阿姊的裙角邊。那時十五歲的少女張開孝裙護著幼弟,神色倨傲:“要走便走,有甚瓜蔓?阿嫂們休得欺人!”
    多少情緒在心間翻湧,無以言說,隻能顫聲再喚一次:“阿姊!駒奴……教阿姊擔心了。”
    姊弟倆隔著三步對拜對視,相距極近,卻是天家威儀,終身無法逾越。
    郭淑妃最終也隻顫聲說了一句話:“駒奴,好自為之。”
    郭光庭遵製退出承歡殿的時候,心內兀自恍惚,到得光順門外,卻有內侍迎了上來:“大家宣召,都尉請去含涼殿。”那是太液池南的一座便殿,離光順門還隔著幾道正殿。此刻風大揚塵,幾重碧瓦上都暈著黃蒙蒙的天光,恍然天壤雲泥,那人似在天外。
    但是入了含涼殿,李濬的態度卻並不是疏離或者威嚴,反而顯出近年來少有的親密無間,在閣子裏自己的座旁給他設了坐褥,竟是家常之禮。例行酬對之外,便良久不曾說一句話,隻是凝視,過半晌才示意顏懷恩遞了一封書緘過去:“駒奴,回去燒卻。與七郎……何須這般。”
    這書緘裏不消說封的就是郭光庭獄中書寫、用以乞憐的《寶劍篇》,郭光庭喉間哽著酸楚,低頭叫了一聲:“陛下……”顏懷恩在旁道:“都尉下獄,大家何嚐安神?見了這紙書詞,愈發戳心也似疼,何忍再看!都尉是大家親手教養的,也須知道替大家省心,日後莫再惹是生非了。”
    郭光庭自然不能不領此教訓,但是胸中梗著的話語,即使知道再不必說,也還是要說分明:“陛下,臣知錯了,也知感念天恩,然而……臣委實不敢有反心。”
    李濬歎息:“七郎怎會忌你?隻你……也合當懂得分寸。”
    這是他第一次開口直接訓導,顏懷恩在旁喚了聲“大家”,似欲接口,卻被他抬手攔住了,繼續自己往下說道:“駒奴,七郎自問,從來隻顧得替你安排,疏忽了教導,更因我自家喜歡,不免又縱容些子,導致日前之事,豈非七郎的過失?拿不曾教導過的事,強求你遵照,原是七郎的不是,何忍再予加罪?你心裏怨憤委屈,也是理所當然。”
    這是教訓的開場白,然而卻又說得如此娓娓,不帶一絲嚴厲,不是皇帝對臣下,而是家長對子弟。還是駒奴熟悉的那個七郎:和藹又溫存,親切而優雅。
    郭光庭想要申辯,隻喚了聲“陛下”便又被他打斷:“你在朝為臣,退處便堪自主,豈能一無結交?何況為臣事主以忠,交友待人以義,你做將出來的,譬如助逆黨逃亡,替刺客遮掩……這些勾當,雖然於法當治,情理卻有可恕,七郎也不忍重加苛責。隻要提點你一句:世事多變,人情翻覆,你的聰明既然不足以明辨是非,就莫要魯莽行事。”
    “再加推論,男兒在世,除卻事君親、交朋友,還有更要緊的作為,乃是人生天地之間,如何立身揚名,上報載育之深恩,下竭鍾毓之殊能?你忠直熱誠,因見百姓無辜遭難,便即痛如切膚,定要為其伸雪——心跡固然大好,行為卻不免莽撞,即便不教人逮著擅自逃軍的差失,封事急呈告發主將之事,也是老大一處破綻,平白添出無數煩惱。你不妨尋思,此事若要窮究,打亂了七郎的政務布置也就罷了,你自家將來,如何還在朔方軍立足?其他各軍,又還有誰家肯來用你?”
    郭光庭低下頭,又抬起頭:“駒奴知錯了,可是……”
    可是人世間,難道沒有另一種需要堅持的東西,比自家立身揚名更要緊,比個人安危禍福還值得竭誠盡忠?
    譬如北陲邊境那些村落裏,無數失去頭顱的亡魂,割草般倒伏在本來安居立業的家園裏。桃花開在無人的井台上,淒慘慘紅豔豔的血色,如灼如焚。
    為民做主,為國報君,怎能不加以窮究!
    這些話他不再敢當麵追問糾纏,但不甘的熱血,不熄的火焰,仍然勃勃跳在胸間眼底。李濬其實是看懂了的,於是微然笑了:“駒奴,七郎竟不曾知曉,你恁地心意倔強?”
    然而國政大壇,不是逞倔強意氣的疆場,所以李濬撫慰的時候,竟有幾分家長哄孩子般的耐心:“你歸來之前,業已下詔抄示你的封事,斥飭李懷來約束將士。這般點醒,他也自必懂得收斂,殺戮平民的事,不至再敢放肆,還要怎地?國家值當用兵之時,不宜輕動大將;況且幽州不遜,正須抗衡,豈能逞一時意氣,致墮大局。”
    這樣的大局,郭光庭即使以前從未想過,經此一點撥也就全然想通了,可是——
    到底還是不自覺喃喃問了出來:“可是……大局要緊,那些慘死的百姓……就白死了麼?”
    顏懷恩站在坐褥之側,聽他還是犯倔,不免連使眼色。李濬倒沒有太在意,隻是笑一笑:“恁般殘暴不仁、凶悍剽勇的胡將,若要長久容得他在邊關為主,豈不生禍!駒奴,七郎允諾,必有為亡魂做主的一日,博弈終有棄子時,且寧耐些些。”
    這是以君王允諾來推心置腹,這是以君主行徑來潑冰灑雪。
    郭光庭此刻,滿心肺間都凍成徹寒一片,呼吸為難,幾番想要質問出來:“七郎竟是明知李懷來凶殘,卻為了抗衡幽州,還要繼續放他在邊關——現在明知罪證而不問,將來卻好拿這些罪證,處置了他?大局……這些,全是對的,全是我不懂得的,可是……那些血!”
    可是人間又何處無血腥?大理寺獄中已經知道了的,正因為母親出首,兄長們才遭滅門之災,成就了自己以庶子身份,獨得襲蔭承嗣。十多年富貴優渥,都是踩著親人們的血走過來的,也許還要加上當年被大兄攀扯出來更多達官貴人的血,淋淋漓漓,鋪出自己錦繡前程。
    能追究麼?如何追究!
    阿母的告發,就算不是誣告而是真正遵法出首,目的也無非是為了自家私利;而七郎的權衡,隻不過暫時忽略亡魂冤血,著眼的是朝政大局——自己一個早就裹在汙黑泥潭裏的罪人,有何立場來指責他輕忽人命,不肯上緊追究?
    他離了座,在閣子中心深深拜倒,恭然道:“謝陛下教誨,臣懂得了。”
    李濬歎息聲中似乎有些欣慰,卻又似乎惆悵無奈:“這番撞禍,委實亂人手腳。朔方你不能再去,西京這麵,雖然赦了你罪,到底也是發露了過失,哪可強留監門衛?顏懷恩——”顏懷恩知機,立即自腰間魚袋裏掏出小經折簿子,翻稟道:“大家,左金吾衛恰有出缺。”李濬點頭道:“也隻索還在南衙勾當。先降一級,未幾即可補金吾將軍。金吾衛比監門衛事務更繁,自去磨煉罷。”
    然而金吾將軍的官銜已是從三品,較之郭光庭如今的勳銜是大大提升了。而南衙十六衛中金吾衛排序也在監門衛之前,掌管著宮城、京城的巡查警戒之要任。這其實不是降罰而是勉勵,足見天子施恩,心中不無私情。
    郭光庭謝恩拜辭,李濬皺眉看他,欲言又止,顏懷恩便替大家挽留:“風大塵揚,道上難行,郎君不若暫留宮中。”郭光庭叩頭道:“臣蒙恩開釋,尚未歸家……容臣先回家宅安慰家母,再重來報答天恩深厚。”李濬於是溫言道:“想必呂國夫人也是擔驚受怕不淺,你便回罷。可向有司請十日假,好好與家中團聚。”
    出大明宮時飆風正急,旋得天地都是混沌一片。長安街道都係土造,雨天多泥,晴天多塵,風起的時候便是黃塵如霧,對麵不見人影。這等天氣無法乘馬,隻能摸索著慢慢走回宣陽坊。路途好像長得永生沒有盡頭,一直跌跌撞撞,卻又迷迷茫茫。
    待得終於到了坊牆之外,雙眼已被塵土迷得不住滲淚。郭光庭手背掩住口鼻,免得嗆咳,猛然抬頭看天,黃蒙蒙塵霧之中,仍然看得見那一輪正午的驕陽穩穩掛在天心。雖然四下煙塵如紗障般隔住了熾熱光芒,郭光庭卻知道,高高天上的日輪,此刻定是明晃晃,亮堂堂。
    原來塵沙也罷,霧霾也罷,其實永遠妨礙不到太陽的明耀。它總是那般安然不動居高臨下,天地有道,星曜有時,不為人間垂照。
    並非總為浮雲能蔽日,卻是從來天意高難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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