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之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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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威難測,君恩莫恃。”杜緒這八個字的贈言,使郭光庭尋思了良久,還是似懂非懂。然而到了八月聖駕返京之後,宮廷內外卻不約而同也發出了如此感慨議論。
本來皇後既廢,中宮不能長久無主,人人都料皇帝回到長安,必定要冊封最得寵的婉儀郭氏為後,順便讓早已有心立為儲君的長子入主東宮。豈知李濬回駕,關於家務事的詔旨倒是下了,卻是命集賢院學士擬定皇子們的封號。封長子李曇為楚王,三子李杲為衛王,連已夭折的次子李昊都追封了趙王,諡了一個“悼”字。同時將後宮之中原淑妃房氏進位為貴妃,楚王之母婉儀郭氏升上淑妃之位,衛王之母杜氏已被廢為庶人,於是將三歲的衛王交由賢妃沈氏撫育,其餘九嬪、婕妤等位,各有遞補。
房氏、沈氏雖然位列四妃,卻一向不甚得寵,在宮中默默無聞,升遷獲子非是殊恩,隻是積累資格所致,這樣一來,便使婉儀升淑妃也似乎成了常規進位,看不出特殊恩眷。這已經教押注郭氏定會封後的人大出意外,卻不道更出意料的是,不日李濬又下一詔,竟自撇開宮中妃嬪,征聘長安縣令魏公直之十七歲女為後:“家聲忠直,德悉臣綱之軌;女範淑婉,賢則坤儀之選。堪位中宮,合主昭陽,朕有慕焉,幸勿辭諸!”
這魏公直乃是貞觀名臣魏征之後裔,所以詔書中稱之“家聲忠直”。隻是,魏征雖是名臣,地望卻不高貴,門第還是屬於寒族,數代之下,子孫也已式微,大多淪為布衣,最高也不過做到這個長安縣令。長安縣是京城所轄,縣令要貴於地方官,品級是正五品,然終究算不得朱紫貴臣。以當時“娶婦必求大家女”的風氣而言,天子聘後,居然求至五品官之門,委實有降貴紆尊之嫌了。
但魏公直官職雖卑,為人卻頗秉家風,天子的聘後詔降來,他非但不曾感激涕零歡天喜地的接旨嫁女,反而義正詞嚴上表辭謝:“家本寒素,何敢邀椒房之寵?況臣女已許河東柳氏,義無別嫁,萬難聞命!”
天子求婚被拒,頗是有失臉麵,好在李濬倒是不以為意,還向左右宰臣笑讚了一句:“魏公直果然不失文貞遺風。”綸音一出,本來讓人暗地捏一把汗的骨鯁大膽縣令,登時成了使人羨慕的官場騰達必定備選人。有識之士就此得出結論:天子未必真心聘後,隻是借此昭示後宮,並無冊妃為後之心,也由此激勵臣子的諍言之風。
對於郭氏來說,皇帝這舉動卻分明似是相告:“寧可另聘,也不立汝為後,更休提立汝子為儲君。”因此郭婉儀雖升了郭淑妃,卻委實說不得一個喜事,郭母不敢責怪皇帝,私下也不停抱怨,既恨杜皇後辣手將明月奴害得癡傻了,導致皇帝不願意立為太子;又恨郭彩兒身為一家人還狠毒謀害,使得皇帝心中隱約嫌棄郭氏;最後怪來怪去,又數落到兒子頭上去:“大家回駕以來,但見你家中躲懶,從不入宮親近!你阿姊這個妃子做得好不危殆,你也不知幫襯?”
郭光庭大是委屈,心道我日日去監門衛上值公幹,幾曾躲懶?至於沒有入宮親近,又非我躲著聖駕,而是一直沒有宣召,直接求見的勾當,有要事時貿然一做也就罷了,如何能當家常便飯!何況看杜皇後這般下場,阿姊不做皇後也是好事,難道我還能替她硬討不成?
不過這些話不敢公然在阿母麵前講出來,免得討打,同時他自己心裏也有點疑惑:“七郎如何不召見我?”這個心思藏得久了,有時皇城中看見顏懷恩,說話都帶了點期期艾艾,隻是到底不好意思直接詢問,於是每次便這麼滑將過去。倒是有一日,顏懷恩主動開口問了他一句:“聞說都尉近來被罰了半年俸錢?”
郭光庭臉上一紅:“末將丟失了本衛令牌,按律當罰,倒是合該的。”顏懷恩嘖然道:“啊唷,監門衛的規矩好不厲害!一塊木牌值得半年俸?虧得都尉還有家業,要是貧窮將領,罰這麼半年豈非闔家老小都要吃風屙煙?咱家看來,都尉還是休在南衙衛了,跟大家討個情分,也來神策軍卻不好?”
郭光庭慌忙道:“北衙諸將,怕還記恨末將傳令殺了孫長通的事……”顏懷恩滿不在乎,道:“有咱家擔著,你則怕甚!南衙有甚好處?尤其監門衛裏多事多煩,鎮日不得安樂,一個不慎,放脫了欽犯出城,便是老大晦氣!比起恁般重罪,僅是罰一回俸,心下還較些子。”
這話登時教郭光庭懷著的鬼胎動了一動,不免偷偷抬眼覷對方神色,顏懷恩卻自顧自換了話題:“近日如何不見大家宣召都尉?都尉自家知道緣故不?”郭光庭道:“末將不知。”看見顏懷恩似笑非笑,臉上不禁有些尷尬,低聲道:“大抵……聖上近來定是喜樂無憂。”
這下輪到顏懷恩詫異了,問道:“如何說?”郭光庭失口說了,卻又不好解釋,隻得支吾了幾句頌聖的話抵對過去,兩人各自告辭散了。
這話不消說沒幾日就傳入了李濬耳朵裏,聽畢大笑,給了解答:“這話意思,是說我隻有煩憂不快的時候,才會召他陪伴!駒奴啊駒奴,你卻是傻得伶俐了!”
於是即刻便傳召郭光庭入來看看他新近這股伶俐的傻氣勁,相見時全不提及為什麼回京之後長久疏遠,隻是和顏悅色問道:“駒奴,可想再赴邊關麼?”
郭光庭本來道皇帝要像顏懷恩一樣叫自己調入神策軍,因為裴顯被擠兌出去的緣故,他對北衙禁軍甚懷疑畏,雅不欲去,聽到這句“邊關”卻是不由得振奮起來,立即抬頭答道:“領命!”
李濬不覺笑了:“還未說去何處,就已經急忙領命?聽得要放你出去便興高采烈,真是野馬駒的性兒,到底養不家。”
這句調侃中含有輕微的抱怨,語氣卻也不甚嚴重,接著便讓郭光庭自去尚書省下兵部領新職。原來這所謂的“赴邊關”,乃是西到賀蘭山,東抵受降城,巡邊慰軍一遭。這些地方都屬於關內道,算是京兆府轄道的範疇,卻是北有東突厥與回鶻,東靠奚和契丹,胡漢交接、戰事多發的邊陲之地,各州府這一遭走下來,沒個數月半載怕是回不來的。
郭光庭歲數還輕,這般巡邊重任還擔當不起主職,甚至連次席副手都無法勝任,巡邊的主將派了李見素。他因為在平叛中協守有功,又是李氏宗親,業已獲封勇國公,仍知神武軍事,這時再兼巡邊上將軍之職,帶領的兩個副手一是他軍中的副將豆盧封節,另一名則是宮中委派的宦官鄭欽。郭光庭還是攝領奉車都尉,跟隨前往。
巡邊出行,必要時還可能同邊關守軍一起出擊敵人,準備事宜自然繁瑣無比,忙得郭光庭連中秋都未曾好生過,亂糟糟到了九月,終於收拾起身。這些日子裏朝政上當然也更新了一番景象,隻是郭光庭向來不怎麼關注政務上的事,倒是留意到城門業已弛禁,不再嚴密盤查逆黨,用監門衛的話來說,就是:“亂黨差不多也已誅盡了,沒拿著的無非是些幹連黨羽,多分畏罪自殺、仆填溝壑了也未可知,長安城總不能長久嚴密著?個別漏網的,發個海捕文書、勒令各關卡在意也就是了,何必老苦著我等衛兵。”郭光庭見杜緒的名字在漏網逆黨裏一直掛著,顯然脫出長安之後,並沒有被捕獲,這個時候,多半早已混出關塞,別有天地去了。
這算是郭光庭這幾個月來最為安心的事,而不安心的,卻是臨別前母親自宮中回來,深夜還坐在自己床頭欲言又止,殊不是往日爽利光景。郭光庭隻道母親擔憂自己遠行,安慰道:“阿母放心,駒奴隻是隨李將軍巡邊,並不打仗,哪有凶險?”郭母仿佛猶豫了很久,道:“你阿姊今日托我傳你一句要緊話,阿母揣摩著,卻是不告知你更好——無奈不說的話,你又騃頭傻腦不識相。”
郭光庭奇道:“前幾日聖上也特許我進見了阿姊,如何不見她說什麼要緊話?”郭母戳他額頭,咬牙道:“癡騃相!阿姊見你和見我哪能一般般?可能同你附耳說話?”她手上摸著替兒子拾掇好的隨身衣物,貼身衫褲、蔽膝、足衣,都是一針一線親手縫的,心裏盤旋的話語,到底還是說了出來:“駒奴,你阿姊言道,大家似乎有些疑忌,你日後須得凡事留心在意,一步也不能行差踏錯。”
郭光庭大吃一驚,失聲道:“為何疑忌?我……我又不會謀反!”郭母趕忙掩住了他嘴,惱道:“便知你立即要大聲小氣!那兩個字可是說得出口來的?真若萬一……連你頭顱都不在了,去想想你死鬼阿兄們什麼下場!”郭光庭急道:“可是我又不是大哥他們……聖上也一直知曉我的。”郭母道:“知曉?大家的恩情,從來充得底事?說冷落還不是便冷落了你!”
當時郭光庭無言以對,過後想想卻又覺得不然,心想這陣子與七郎情事疏遠有之,卻未必算得一個“冷落”。皇帝說過,自己便如他鍛煉成就的寶劍,用途是上陣殺敵、安居防身。基於此言,如今不是委派自己出巡的任務了麼?並沒有擱置自己不用,那麼,又怎麼能把不再繼續床笫之事,算得個“冷落”?原來阿母阿姊到底是婦道心思,便不懂得男子漢間的相處!
何況李濬雖然不再召自己歡好,宣對的時候,神色還是溫存如常的,並看不出一絲“疑忌”的影子,甚至在臨別辭行的時候,還頗帶悵然的說了句:“駒奴這一去,年底都回不了西京了。好在如今正鑿著廣通渠,開春大約也能完工,明年便不用再行幸東都,夏天等你回來一道嚐淮揚的新麥罷。”
郭光庭滿心正被要去戰地出巡的任務鼓舞著,連離愁別恨也衝淡了好些,加上李濬賦予了自己上“封事”的特權,還特地吩咐:“知道你文墨粗疏,卻不許用幕僚代筆,隻管自己寫來。反正隻有七郎看見,哪怕是閑事寫來一笑也成。”郭光庭再不懂政務,也知道封事向來是言官的勾當,這般欽命仿佛帶了點特殊委托,登時覺得肩上擔子那沉甸甸的份量,壓出自己最抖擻的精力來,又大聲答應了一句:“領命!”
領命出長安的時候,正值天高雲淡,秋陽明耀,那一點不安的小陰霾早掃除幹淨。陽光下身間細甲微微生光,腰間長劍輕輕觸碰著馬腹障泥,壺中有箭,鞍上有槍,心情有如迎風旌旗呼啦啦招展著,隨著出巡隊伍潑剌剌奔馳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