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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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製度,城市居民入夜必須歸於各坊,關閉坊門,禁止夜行。一年裏唯一解禁的時期,便是正月十五上元節前後三日,官民可以任意觀燈,所謂金吾不禁,玉漏無催,長安城在這三日裏,光照若晝,歌舞盈沸,成為一座不夜城。
郭光庭回京是正月初七,滑到十五也不過是一霎眼的事,這些日子宮中沒有宣召,凱旋軍受封賞之後,駐紮在城營,也暫時沒有獲得朝命,一同休著假期,倒是逍遙自在。從掌燈開始,就有軍中同僚來邀郭光庭出門賞燈,郭光庭還在煩惱著,不免推辭了,到十五這夜,卻是好友杜緒親自來邀:“邊庭呆了三年,總算回來又見長安燈月,如何悶在宅中?來,來,誰家見月能閑坐,何處聞燈不看來!我們勤政樓前看百戲去。”
杜緒是當今杜皇後的從兄,但杜氏家族枝葉繁盛,他父親隻是庶出,官卑職小,因此杜緒倒沒什麼貴戚的架子,在軍中人緣不錯,郭光庭初去安西也多蒙他照顧。見他盛情來邀,不好再拒絕,便相隨出街,順便問了句:“聞說你們今日在平康坊宴會,怎麼杜九兄沒有列席?”杜緒道:“休多口!我正是從平康坊逃席出來的,太鬧熱,吃不消,不如邀你出門自在耍樂。”郭光庭道:“燈宴哪得不鬧熱?杜九兄是嫌平康坊不是北裏坊罷?”杜緒笑道:“幼賓,我道你是老實人,也會惡取笑!在長安莫說洛陽的話頭,等到了東都,我帶你去認識。”
原來平康坊便在郭宅所在的宣陽坊之東,乃是長安城中煙粉聚居之地,洛陽的風月場所則多在北裏坊,杜緒的相好喚作羅紅兒,以色藝在洛陽北裏坊擅名。杜緒早有替她脫籍之意,隻是忌憚家中正妻,不敢公然納妾,這事他時時念叨,軍中無人不知,便連郭光庭也會說笑時拿來當話柄。
既然說到洛陽,杜緒便問:“等過了寒食,聖駕又要幸東都了,你可隨駕?”郭光庭一怔,不知道如何回答,於是搖搖頭又點點頭。杜緒道:“幼賓,不瞞你說,我正欲向東都謀個職位。”郭光庭吃驚道:“杜九兄不回安西軍了?”杜緒一笑,道:“何止是我!你道我們還回安西都護府?安西已定,如何能留我們一軍坐大?我敢說一句,聖上召裴將軍回京,定要另外委派,我們這些人,也定然各有安置,眼看各奔前程,如何不盡量自尋個好出處?”
郭光庭從來沒有想過這些事,杜緒偏要問他:“你卻如何打算?”郭光庭道:“我……”本來想說“我想繼續軍中曆練”,但忽然之間有些氣餒,不知道為什麼說不出來。杜緒看了他一眼,道:“幼賓,我不怕唐突你——你太不活泛,做人要懂得為自己留後路,尤其是我們這樣的地位……你可明白?”
走出宣陽坊,街麵上已是火樹銀花,車水馬龍,滿街士女如雲,華燈流彩,填塞九衢,映襯得天心圓月都似黯然失色。郭光庭知道杜緒一向愛發高議,於是洗耳恭聽,杜緒道:“回京這幾日,你未曾聽說朝政?如今薛義方父子正惶惶不可終日呢。”郭光庭訝道:“薛相?那不是太後的……”杜緒道:“去年太後方薨,聖上便以‘大不敬’罪名誅了蘇侍郎、崔大夫,又流放了周氏兄弟,免去薛義方知政事權,他父子現今待罪東都,日夜不安,唯恐及禍——卻也是遲早的事了。”
本朝並無宰相之名,朝中中書、門下、尚書三省的長官,須得加“知政事”或“同平章事”之權,才能操持政事之大柄,成為實質上的相國。薛義方本是天聖後的族兄,夤緣攀附,做到中書令之位,傳聞他更推薦自己的養子薛簡私侍太後,姑侄間頗有些中冓之言的勾當,帶得薛氏一族也飛黃騰達。薛太後為人卻是個放縱的,宮闈之內並不如何清潔端肅,杜緒所提到的蘇、崔、周等人,都是太後生前最得寵的麵首,朝野無人不知。想必皇帝也是忍得久了,太後一旦大去,立即下手處置,薛氏父子自必惕然生懼。
杜氏也已經做了十來年的後族,太後亡而薛氏敗,杜氏如今便成為風頭最盛的外戚,杜緒伯父杜重華現下做著尚書左仆射兼東都留守司長官,幾個子侄也多在要津任職,可謂權柄赫赫。但杜緒言及此處,卻不以為喜,反以為憂,向郭光庭大發感慨:“聖上親身經曆過牝雞司晨之狀,甫親政即有霹靂手段,可見時局即將一新!薛氏便是殷鑒,我等做外戚的,務必謹言慎行,方得保全身家。幼賓,你也要仔細了。”
郭光庭唯唯而應,這時路上越發擁塞,長安各處街衢都滿是人流,好似煮到最粘稠的粥,翻滾都是極慢,從宣陽坊到興慶宮前勤政樓,就隔著一個東市,步行卻是始終走不過去。實在無奈,隻得順路走進附近的常樂坊暫歇,坊曲中盛產美酒,西京無雙,也正好飲上一盅。
才入坊門,便聽有人喧囂:“蝦蟆陵下看舞劍!”兩人都是軍中出來,聽了精神一振,拔步便去,到得坊東蝦蟆陵,隻見業已裏外三層擠滿了觀看的人,隱約看見圈子裏麵白光閃動。杜緒雖是文員,染著時俗風氣也愛武藝,身手不行,眼光是好的,遙遙望見便脫口讚道:“好劍術!必定是此道高手。”不由得心癢難撓,一起攀上陵側高樹去看。
但見中心空地上劍光宛如一條白練滾來滾去,連舞劍人麵目都不可見,然而舞得雖如此之急,卻毫無狂驟之狀,連地下的浮塵都不掠起,姿態又複矯健輕盈之極。四周一陣陣喝彩打著節拍,那劍也分外得心應手,猛地白光一收,倏忽分開,卻原來是一人而持雙劍,跟著雙手一分,將劍拋起,左接右擲,竟如玩跳丸的雜技一般團團丟將起來。這般帶有幾分戲耍性質,卻極要眼疾手快才能做到,觀眾不禁又震天價叫起好來。
舞劍人驀地一個欠身,舒臂抄住了一柄劍,劍身斜轉,叮的一聲粘上了另一柄劍的鋒刃,劃了半弧消去墮勢,手腕忽然一停,兩劍十字相交,身形也凝住不動。便這麼一劍在手,一劍虛懸,懸著的劍柄向旁觀者微微顫動,轉了半個圈子,這意思眾人都理會得,分明是邀請同道共舞。
杜緒興高采烈,大聲道:“好,我來!”叫出了聲,轉念想起自己劍術不精,無謂出醜,於是伸手推了郭光庭一把,道:“幼賓,你來!”
郭光庭想事不快,身手卻矯健,被這一推跌落圈中,在半空就已經穩住了身形,趁勢去搭劍柄。對方倒也合作,劍身微撤,一個灑落回旋,眾人隻見撲落者勢若流星,舞劍客光如皎月,竟似約好了一般配合無間。旁觀者才一個眼錯,場中已經重新卷起兩道白練,二人已對舞起來。
從軍之人莫不習武,但軍中又實則並不注重劍術,這是因為戰場交鋒,馬背廝殺,劍術其實並不實用,還不如長槍尖矛便於攻擊。郭光庭的劍術,還是少年時和皇帝在一起,宮廷武師教的,學來也不過陪皇帝練練手,目的不是殺敵,而是娛樂,花巧姿態多而淩厲招式少,驟然和高手對劍,不覺有些忐忑。
然而那舞劍客卻又絕不給人以高手式的壓力,劍招吞吐,遊走不定,隻是順著對方,同時也引誘著對方配合自己翩然回旋,雙劍絕不相交,卻是此來彼往,進退從容,無不嚴絲合縫。場外觀眾鼓掌打著節拍,場中兩人腳下也踏著節拍,舉手投足,都是那麼優美儼雅。
這不是舞劍,卻是劍舞。
不知道是誰先吹起了笛子為場中劍舞助興,接著絲竹之音也響了起來,再過一會兒,連街鼓也搬了來咚咚敲響,觀眾中好舞的,三三兩兩也挽臂踏足,跳起時下最流行的“胡騰舞”來,亦有好歌者同聲唱起《劍》歌:“我有昆吾劍,求趨夫子庭。白虹時切玉,紫氣夜幹星。鍔上芙蓉動,匣中霜雪明。倚天持報國,畫地取雄名!……”
這的是長安風氣,歌詩風流,歌舞歡騰,如此燈月如此夜,無論相識不識,都容易卷進這舉城若狂的氣氛裏,不自禁的歡笑沸騰。杜緒與郭光庭都是京中生長,雖然離京數年,這般氛圍卻是自幼慣經,融入進來當然極快。但熟稔之中,到底也有一絲微妙的奇異感。
郭光庭心中,這種奇異感則更為深重,恍惚記得少年時學劍,也會陪皇帝對舞,李濬當然不是劍術高手,但宮廷舞劍也實則與舞蹈無異,求的是如何合拍好看。這種後來被裴顯斥作“花拳繡腿、一無是處”的花俏身段,卻是自己一度努力習練過的,並且怎麼也趕不上李濬的從容閑雅,慌張的時候還會亂了步子,於是他便會嘴角噙著笑,耐心引導自己踏對節拍,引導自己一步步踏進錦繡叢裏奇妙的陷阱,身不由己卻又深陷其中,便似此刻陷進密密柔韌的劍網,隻能順著反應跳一場賞心悅目的舞。
不知道為什麼羞惱的情緒從他胸中騰了起來,說不出不對,可是又隱然覺得不好,陡然劍身一頓,硬是打亂節拍生生停住,想要抽出這層劍網。舞劍客隻道他技藝有限,一時錯亂,長劍平刃微引,想要帶他繼續,郭光庭的劍卻反轉一格,當的一聲往對方劍脊上砍了過來。
這一砍非但不合劍舞路數,並且不合劍術章程,卻是沙場上的大砍刀,不是技擊中的劍對劍。舞劍客猝出不意,居然也被他砍中劍脊最薄弱處,手腕一沉,雙劍相擊,黑夜中陡地迸出一星火花。那人嘿的一聲,手上隨即一振,郭光庭腕間一酸,還未反應過來,長劍已脫手而出,激飛上天。
這變故眾人還沒驚呼,已躍出一個身影抄住了勢衰下落的長劍,抖出一道劍芒重新卷將入場。舞劍客舉劍相接,劍身也是光芒一閃,觀眾麵上忽然一涼,覺出了凜凜之氣,不複是適才劍舞的優美無害,但這感覺也隻是霎時間之事,兩道劍芒交錯而過,隻是一掠,便即停了,兩劍虛虛相交,二人身形凝住。郭光庭與杜緒同時叫了出來:“裴將軍!怎得來此?”
下場的持劍者白須拂動,正是裴顯,回目向下屬瞥了一眼,哼了一聲:“路過!”郭杜二人忙忙上前見禮,裴顯的隨從也牽著馬從圈外擠了進來。裴顯手一拋,將長劍擲還給舞劍客,道:“學劍,何如萬人敵?”舞劍客伸手接了,隻說了一個字:“好!”裴顯更不打話,接了隨從自後麵奉上的馬鞭,轉身出圈,徑自上馬走了。
舞劍客忽然歡然大笑,喝道:“酒來!”人群中立即有平頭奴擠入來,接了他手中雙劍,將囊酒木碗舉過頭頂奉上。舞劍客提了酒袋,傾倒出常樂坊的名酒,向郭杜二人招呼道:“今夜舞得痛快,且敬二位!”郭杜二人趕不上裴顯,聽他語氣豪邁,於是過來接了,飲幹照杯。舞劍客連飲三碗,哈哈一笑,道了句:“相逢意氣為君飲!”拋了木碗,洋洋排眾而去。
他不問對方姓名,郭杜二人也沒有想過通名結交,似乎隻有這樣,才算配得上遊俠的脫略行徑。長安居民對這樣的人物也算司空見慣,不以為意,人群中倒是有人小聲說了句:“約莫是跟隨範陽王朝覲使來的,果然是‘幽並遊俠兒’!”郭光庭沒有聽清楚,失聲道:“安陽王?”杜緒道:“安陽王早就伏誅了,是範陽王!憫太子之子,當今的親侄,聞說在幽州招攬豪傑,原來手下真是人才濟濟。”
憫太子是薛太後的第一子,未接位即暴病薨逝,朝野多疑心是太後毒殺,其子範陽郡王封在幽州地方,太後歸天,朝臣也有建議皇帝召回加封為親王,以慰早逝兄長,李濬不置可否,於是便有流言說皇帝不能相容侄兒。這三個字說將出來,眾人不覺有點忌諱,四下忽然微微一噤,況且舞劍已畢,更無熱鬧可看,於是眾人便漸漸散了。
郭杜二人望望天心,圓月已斜到西邊,正要出坊,卻聽腳步急促,有人慌張張奔來急喚郭光庭:“郎君卻在這裏,教小人各處好找!夫人自宮中回來,衝衝大怒,備下門閂木杖,專尋郎君家去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