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之2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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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英殿不是大明宮中的正殿,卻是皇帝常常用以視政的內廷場所,因為殿內不設侍衛,別無耳目,君臣間可以禮儀從簡,氣氛較為輕鬆密切。郭光庭蒙召來這裏也不是頭一遭了,才上丹墀,門口便有一個執拂塵的內官迎了上來,悄聲道:“都尉稍候一刻,大家在殿中寫字。”宮中稱呼皇帝為“大家”,郭光庭聞言便停了步,殿內卻轉出兩名小內侍,呼道:“大家知道郭郎君到了,傳語即刻進來。”
    屏山後皇帝李濬早就擱了筆,隻戴了折上巾,隨便披著赭黃袍靠在案邊,聽郭光庭進來,抬頭笑道:“本來打算書一幅《寶劍篇》賜你,不道來得這麼快,敗了筆意,改日重寫罷。”內外均知今上最慕太宗皇帝,連字跡都仿寫太宗,一手飛白體出神入化,最是講究一氣嗬成,朝臣多以得上賜禦筆為榮,而《寶劍篇》正是郭光庭先祖郭震的名作,昔年便是以這一篇詩歌進呈則天武後,得蒙青目,其後輔玄宗誅太平公主有功,晉封代國公。李濬擬親書《寶劍篇》為賜,自然是在嘉獎中又含有殷切之意,希望郭光庭也如祖先一樣,對李唐王室忠心不二。
    這時皇帝心情甚好,雖然說著“敗了筆意”,語氣中卻毫無敗興之意,郭光庭行禮謝恩,李濬看見他還帶著自麟德殿出來的懊惱羞慚之色,哈哈一笑,道:“前頭的事我已知了,說起來俳優諷諫,是他們本分,也不好為這點小事處罰,卻不是不給你做主。”郭光庭其實並沒有想告禦狀,可是聽著提起也難免憋屈,悶著頭道了聲“是”,李濬道:“郭蒼鶻老奴,一貫的掉舌刻薄,太後在時都吃他譏刺過帷簿之事,尚且容了,朕難道連女流心胸都不如?你也是沙場曆練過的了,不要還如舊年孩子氣。”
    這句話其實微含嚴厲了,郭光庭才知道自己尷尬的神色被皇帝誤作了不情不願,趕忙退了一步,大聲道:“是!”又急急解釋:“光庭……並不是惱郭供奉……”李濬笑道:“那便是惱李七郎?駒奴,不怪你阿姊在內抱怨我送你去塞外,沒人管教怎生是好?果然練成野馬駒兒回來,越發不懂事了。”
    他是天聖後第三子,在嫡庶兄弟中卻排行第七,太後對付兒子們爭權手段狠辣,管理宮內外的男女私情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李濬從小生活在母親管製之下,也有意無意的傳出“多情李七郎”之名,搞得處處混賬,免得觸動母後那片權勢猜忌的逆鱗。他口中所說“你阿姊”便是郭光庭胞姊婉儀郭氏,善侍上意,婉孌可人,在宮中得寵之深還要勝過皇後杜氏與貴妃韋氏,隻是被長兄謀逆牽連,雖然生了皇長子,太後在時卻始終不得封妃。郭光庭三年前被皇帝送去安西都護府從軍,一來是期盼立功封賞,鞏固其姊地位;二來卻也是和姊夫的秘辛鬧得風聲大了,太後聽了都對自家床頭的麵首們發過幾句牢騷,李濬一向見微知著,立即自覺撇清,發落小舅子遠離西京。直到太後薨逝,才借著安西軍功複召回來。
    所以這三年不見的君臣,除了郎舅外還有點不足為外人道的關係,“駒奴”小名呼出了口,三年分離的隔閡也隱然消除了些。郭光庭一路醞釀了很多話,這個時候卻不知道如何說出口來,聽姊夫提到,便詢問了一句:“阿姊安好?路上聞說阿姊又誕了個小公主,還未賀喜陛下。”李濬道:“京中消息真快,前幾日才洗三,外頭倒知道了。這孩子生日巧,正是元旦降生,我已經擬了封號‘元慶’,你看如何?”
    郭光庭自幼失怙,不甚讀書,當然也沒有評點能力,隻能跟著讚美。宮中其實已經養育了三個皇子,公主卻還是頭一個,加上正好降生在皇帝正式親政、新改元的更化第一天,頗有點上天降福的好兆頭,所以李濬說起來微微帶笑,甚是得意,又道:“這一下多半又得聽外頭議論,說什麼皇子尚無封號,公主豈能厚遇雲雲,理會甚地?西京風氣,最愛數落長短,你也是這裏生長十五六年的,怎麼反而不慣經了?”
    這話其實含著撫慰,爭奈郭光庭沒聽著重點,聽見前半句卻冒冒失失問了出來:“皇子尚無封號?大殿下……今年該有七歲了罷,怎麼還沒有封王?我聽外頭的議論……”
    李濬眉峰微微一皺,卻笑著截住道:“明月奴今年正是七歲了,一直惦記著要跟你玩,這番回來,你們甥舅可以好好親近。你沙場殺敵的事跡,也正好跟他講講。”郭光庭謙遜道:“沒什麼好講的……我……也一直惦記著……陛下與殿下。”
    李濬凝看了他一眼,郭光庭便住了口,有點局促的低頭。李濬道:“駒奴,你長高了好些,眼見也是個大人樣了,怎麼卻比小時候忸怩了許多?當真三年不見,便跟七郎陌生了?”
    郭光庭道:“不,不敢!可是……我……”
    李濬便不說話,隨手拿了案上鎮紙的如意把玩,等著他期期艾艾的自我表白。偏生郭光庭慌張的時候,越是想說話越是找不著詞,半晌才忽然沒頭沒腦蹦了一句:“陛下,我……我……也是加過冠的了,是成人了。”李濬“哦”了一聲,繼續等他說下去。郭光庭低聲道:“我……已經成年,在天山我也殺過突厥……領過敢死隊夜襲賀獵城……生擒鐵勒那一役,連中三箭,還是衝在前頭……”
    在皇帝麵前敘述自己的功績,其實難免矜誇嫌疑,郭光庭也不是擅於辭令的,越說越是窒住,李濬倒也不拿“報捷露布上這些事跡均已有了,天下俱知,不必再說”的話來堵回他話頭,隻是溫言道:“聽說那個射傷你的突厥卒,後來拿獲,裴顯吩咐斬了,你反而為他求情,說:‘戰場廝殺,各不留情,原是本分。’這才感化了鐵勒餘孽負隅頑抗之心,是不是?駒奴,這樣做很好,戰場決勝,武力之外,還有心術。放你去安西磨練,不是光為了記一筆功勳回來。”
    郭光庭道:“是!當年送我出京,陛下就說過,不會特意照拂我,安西都護府是邊關多事的所在,裴老將軍治軍最嚴……”李濬道:“裴顯每次報聞朝廷,都對你頗有讚語。他是出名的不諂不瀆的人物,能獲得他賞識,想必你也是結結實實吃過苦來。”郭光庭道:“將軍最初……也輕視光庭,直到雪夜奇渡勃達嶺,百名男兒隻剩我們十個人生還……”
    他忽然說不下去了,延英殿還是那麼靜謐,盤繡蹙金的簾帷長長垂落,散發出新熏鬱金香的氣味。這一切熟悉得讓人安心,和瀚海冰山、生死搏命的天山腳下,仿佛不在同一個人間世。
    還記得那一回死戰歸來,滿身血跡都在衣甲上凝結成了冰屑,親身來迎的老將軍,白須白眉都在寒風中飛舞,頭一回重重拍在自己肩上:“好男兒,當如是!”那是值得人熱血沸騰的嘉獎,軍中不認你天子貴戚,不認你渥恩蒙寵,佩服的是好漢,敬仰的是勇士,身登龍庭的榮耀,及不上千營共一呼發自內心的喝彩。
    恍惚又回想到初抵營中,叩見大都護的那一日,裴顯刀鋒般的目光甚至都不落在自己身上:“邊關功名,都是一刀一槍拿性命博來的。這須是烽火修羅場,莫錯認錦繡安樂窩!”
    郭光庭猛地驚覺,才發現自己已經不由得將這幾句話喃喃的複述了出來,而且說得異常大聲,好似石子兒一個個擲將入水,激起漣漪動蕩。
    皇帝的話音,卻仍然安然自若,又如清風拂過,閑閑撫平亂流:“那麼,你的意思?”
    郭光庭咬著牙,退了一步,鄭重跪下,俯首道:“適才陛下也說了,駒奴是個大人樣了,不能再如舊年不懂事。何況我也是性命博來的功名,不想被人還說做……還說做……郭光庭到底是男兒,自會竭盡全力上報君恩,卻不能……再侍候陛下。”
    他俊秀的臉龐漲得通紅,一番話說得磕磕巴巴,卻又急急切切,也不知是生怕皇帝嗬斥,還是生怕自己喪失勇氣。李濬並沒有打斷,隻是拿如意輕輕敲擊著書案,聽他陳述到底,半晌才慢吞吞一聲笑:“繞了半日彎子,原來是這些話?也值得跪著求我?平身罷。”
    郭光庭起來的時候不敢抬頭,隻聽皇帝的語聲還是那麼安閑,不帶怒氣,嘴角還似噙著那一絲熟悉的溫熙笑意:“真是大了,真是懂事了。既有所求,做甚吞吞吐吐,轉彎抹角,教人悶煞?隻是——”
    如意敲擊聲驀地重了幾分:“隻是好端端什麼來由,要說出這番話來?召你應對,乃是君臣常例,幾多時候,何人提點,讓你轉到那些胡亂念頭?延英殿豈是侍寢的地方!”
    啪的一響,一柄琉璃七寶如意攔腰敲斷,衝勁大了,半截如意頭飛起來翻了個筋鬥,跌到紫檀木的案麵上,又是一聲脆響,碎成數片四散落下。案底紅茵褥上嵌了幾點晶瑩琉璃碎片,登時流光溢彩。
    郭光庭一驚,立即複又跪倒,同時外麵守衛聽得殿內異聲,登便有兩名內侍匆匆入來,隔著屏風急問:“大家安好?”李濬沉聲道:“人來!”
    內侍入來,看見擊碎了如意,不敢多問,嚇得戰戰兢兢去伏地收拾。李濬聲音倒緩和了,說道:“郭都尉應對甚好,朕聽著熱鬧,一時忘形了。改日再敘罷。”郭光庭還跪在地下,老宦官見他呆愣著,於是小聲提點:“郎君拜辭。”郭光庭趕忙叩首,李濬隻揮了揮手,讓他拜退出殿。
    那老宦官顏懷恩是宮中心腹,在皇帝麵前頗能說上話,看見情勢詭異,輕聲問道:“大家,莫不是……”李濬並不答話,隻是指了指禦案,道:“這幅字,寫壞了,收拾下去。”
    這等事原本輪不到顏懷恩做,但皇帝吩咐,豈敢怠慢,答應著親自去卷字紙。李濬慢慢的道:“郭光庭年幼無知,禮儀不諳,我不欲麵斥,你可教導他——真要君臣之禮,怎生不稱‘臣’而輒敢稱‘我’?”
    顏懷恩連聲應著,手上利索收拾案麵,雖然是寫壞了的字,禦筆卻也不能胡亂毀損,一副紙從左至右卷得小心翼翼,卷到最右,是李濬漂亮的飛白書,已經寫了數行字:
    “君不見昆吾鐵冶飛炎煙,紅光紫氣俱赫然。
    良工鍛煉凡幾年,鑄得寶劍名龍泉。”
    這是皇帝本欲賜給郭光庭的《寶劍篇》的首二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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