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之1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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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西軍大破突厥,凱旋抵京的時候,長安城的居民正從元月的寒夜中醒轉。
    百八坊門逐次打開,朱雀大街兩側的城坊中便紛紛湧出好奇百姓,挨著擠著,在淨街的南衙金吾衛鞭子下翹首以待。企盼之狀,同婦女鬢間插著的人形春勝一般,隨風顫顫巍巍。才聽到第一響馬蹄聲,眾人已竊竊相喧:“裴老將軍到了,到了!”
    當先控馬進入明德門的正是領安西大都護、天山道行軍大總管的老將裴顯,晨光照得他弁冠下露出的白發爛銀也似的亮,卻是精神矍鑠。儀仗與護軍之後,緊跟著他的便是四員新獲勳銜的上輕車都尉,因為在這次戰役中均立奇功,特隨主將還朝受賞。四人高矮不齊,俊醜不一,騎馬走在最左側的,因為年紀最輕,身材挺拔,不免惹人矚目,隻聽竊竊私議:“那不是宣陽坊的郭家郎君?他家大郎卷入安陽王謀逆,滿門株連,怎地小郎君卻得勳官?”“聽說是他先祖代國公,有大功於國,大臣特地奏請留一個子孫為嗣,因此上便教這外宅孽出的小郎君落便宜了。”“嗬,你道這便宜是白落的麼!要不是他胞姊貴為婉儀……還有這小郎君……”
    說話聲音忽然低微下去,伴隨著幾聲曖昧的幹笑,這些議論被壓在街沿,在寬達三十丈的大街中緩馳的郭小郎,自然聽不見兩側的評頭論足,卻忽然回顧了一下,挺秀的眉峰微微一揚,話說秘辛的閑漢便緘了口。然而這英秀小將並沒有望向他們,隻是一個稍帶自得的顧盼,凱旋將士個個如沐春風,逶迤而前,前隊進入朱雀門,後隊才有被俘的突厥重要首領反縛著流水價送入城來。
    這一天是更化元年的正月初七,年號是元年,卻是當今在位的第十一年。今上十六歲即位,迄今已換過三個年號,前麵的慈照七年與永壽三年,都在被尊為天聖皇太後的母親薛氏垂簾之下度過。說起這位天聖後,倒也是個蛾眉不肯讓人的英雌,先皇在時她便已二聖並立,垂簾協理國政,先皇崩後,她更是廢長子而立次子,未幾又將次子廢去帝位,幽貶唐州而歿。一時朝野憂心忡忡,議論紛紛,隻道武周奪唐之禍,又要複見於當代,不料天聖後轉而立了僅餘的幼子為帝之後,卻終其一世未曾稱尊,隻是號曰“慈照”,實攝政事。臣民尋思,這樣雖有女主之實,卻無女主之名,盡管薛太後並非坤儀能順,李家朝到底乾道未損,於是也就安之處之從之。
    天聖後外攝政務,內理宮闈,頗有些應接不暇,慈照七年聖體不豫,今上便漸漸親政,隻是懾於母威,還是恭順無為,一絲不敢拂逆母後意思,連年號也改成“永壽”,明示為母祈福。但天家行跡,最惹閑話,皇帝再百般行孝,臣民仍要議論出有不孝之心藏在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之下,又何況去年天聖後剛剛薨逝,今年立即從“永壽”改元“更化”,顯然天子的更化之心,久已有之,迫不及待,朝堂內外,都嗅出了即將雷厲風行大施手腳的味道。
    就在這個時候,安西都護府傳來大捷軍報,一直騷擾邊陲的西突厥鐵勒部,被老將軍裴顯率兵擊破,俘其首領而歸。今上雖然從慈照元年就已經坐上大位,可是直到如今,才算是真正登基為帝,這個捷報傳的正是時候,堪為振起朝綱的前序曲,於是授意左右仆射上疏建議舉行獻俘儀式,親禦承天門嘉獎諸將,授銜賞金。凱旋軍拂曉入城的時候,天子也已蒞臨樓觀,雉扇分侍,香煙浮動,如在雲霄,遙看軍容巍峨,金甲儼然,心懷大悅。
    因了這愜意心情,也因了天子畢竟春秋鼎盛,於是也如京中百姓一般,對封賞諸將中最年輕的郭都尉著意垂盼,以至於宣禮官讀到“新授上輕車都尉郭光庭賞黃金百鎰”的時候,聲音格外鏗鏘悅耳,使幾個老到侍臣臉上都浮現出了笑意。
    受俘嘉獎完畢,皇帝又下詔賜宴。獻俘在太極宮的承天門,賜宴的慣例卻在大明宮的麟德殿。這所宮殿東臨太液池,風景既好,也便於張設戲樂,眾官員從九仙門而入時,已聽到絲竹悠揚,隨風傳來。殿中幾宴已設,舞池中宮女們霓裳霞帔,連臂相挽,卻是連鬢間的步搖釵鈿都凝然不動,待賓客均就了座,散序六章也堪堪奏畢,轉入中序第一,忽如春冰坼裂,一聲高起,眾女登時驚鴻翩然、流風回雪般旋舞起來。
    與會的諸將中多是久在邊關,初入京城,乍然見到這人間仙樂,無不如癡如醉,宮中卻是見慣了這歌舞的,年輕天子大約心中有事,連最為精彩的“霓裳入破十二遍”都未看到終場,便徑自離了席。這一來諸將反而感覺無拘無束了些,開始縱飲嬉笑,互相敬酒,裴顯為人嚴厲,手下將領在他麵前不敢放肆,於是便紛紛來賀四員新封賞的都尉。
    郭光庭年少新晉,按理說應該是最容易被捉弄的對象,但大家礙於他是外戚身份,卻無形中都有些疏遠,隻有同是外戚的長史杜緒,乃是當今杜皇後的從兄,過來賀酒兼恭祝:“幼賓大喜!少年高品,眼見拜將封侯,指日可待了。”郭光庭趕忙起身謙謝:“光庭粗鄙武將,哪裏及得上杜九兄文才翩翩,才是國家棟梁?”杜緒微笑道:“請君暫上淩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忽然殿中鼓點激昂,金鉦大作,樂舞已換作《秦王破陣樂》,這樣雄壯的音樂是軍中最愛,一時連杜緒都拿了牙箸在幾案上輕輕敲擊,搖頭晃腦的觀看。一曲破陣樂奏罷,健舞的宮人雙行退下,滿殿絲竹驀地一凝,金鼓全收,新上場的俳優向四麵羅圈伏拜:“小人郭蒼鶻,服侍列位做一出參軍戲。”
    眾人都不覺哦了一聲,原來這郭蒼鶻在京城也算大名鼎鼎的人物,是教坊司供奉藝人中的佼佼者。“郭蒼鶻”並非本名,卻是因為他年少時以舞“鮑老戲”中的“郭郎”出名,中年後又擅演“參軍戲”裏的“蒼鶻”,活靈活現,遂得了這個綽號。“郭郎”、“蒼鶻”都是戲中的角色名,而且都是相對於戲名主角的次要配色,他能賺得大名,成為俳優之首,自然與其技藝精湛、口舌靈便的長項分不開,這名聲甚至遠播邊陲,即使頭一遭入京的官員,也是久仰郭蒼鶻的滑稽戲了,聽他自報家門,不免人人振奮注目。
    那“參軍戲”其實就是兩個主要角色對演,曆來是一個愚蠢的“參軍”受機靈的“蒼鶻”肆意嘲戲,供人一噱,情節大多即席發揮,講究的便是應場對景,眼下軍功慶宴,說的當然就是功名的段子,郭蒼鶻一麵挖苦著扮演成呆頭呆腦官員的參軍,一麵巧妙恭維了一番安西軍的錦繡前程,聽得素來嚴厲的裴顯都不覺撚須微笑。
    正歡樂間,忽然那蠢參軍逮住話鋒,反過來將了對方一軍:“下官不才,毋消說了——卻不道下官再不才,也是個官身,你這賤奴怎麼比得?”
    四座笑聲一靜,郭蒼鶻故作惶恐,張大了口,頓一頓之後,繼續嬉皮笑臉:“小人不才,毋消說了——卻不道小人雖是不才,要取一場富貴,也是易如反掌!”
    “呔,好海口!如何取得?”
    “自有一物得人憐,區區富貴,何足道哉!”
    “何物?說來!”
    郭蒼鶻腳尖為軸轉了半個圈子,乘勢一跌,堪堪剛及地麵,一個收煞,扭腰撅股,以臀相送,反手拍向臀部,嗬地一笑:“看!可知道?黃金百鎰萬戶侯,盡從此中出來!”
    他是俳優,慣作伎倆,手上拍擊得並不用力,肉聲相擊卻是清脆響亮,殿內隻靜得一靜,笑聲登時震天價響,甚至有人肆無忌憚的直向郭光庭看了過來。
    郭光庭霍地站起,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一樽葡萄酒打翻在外袍上,潑血也似紅,卻自渾然不覺。
    杜緒已失手掉落了牙箸,這時眼見郭光庭麵色更變,似是想要發作又無從發作起,趕忙勸慰:“幼賓!……”一句話未曾出口,猛聽麟德殿外長聲宣召:“延英殿召上輕車都尉郭光庭入見!”
    殿中霎時間一片死寂,郭光庭倉促離席,一時連謝恩領旨的話都忘了說,隻看見上司裴顯老將軍瞪了自己一眼,目中似有怒意,而左右同僚,卻大部分浮現出莫測高深的笑容。他茫然無措,反而向內退了一步,那宣諭的宦官神色卻頗溫藹,含笑道:“請都尉不必公服,可換袴衫相見。”那是士人日常的便服,顯然這召見乃是私人性質,無需冠冕。
    郭光庭昏頭脹腦,衝口道:“不……不用了!”見宣諭官已側身相讓,隻得匆忙跟隨,不敢再看殿中諸人,低著頭匆匆出去,未下台階,便已聽到殿中笑議交作,連忙加快腳步,逃也似直奔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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