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好一出‘杯酒釋兵權’。”
    清雅如山中碧澗流泉一般的聲音遠遠傳來，伴著輕笑聲。宮人抬眼望去，有些驚怔，碧落一襲幽綠長衣，瀑布般的長發及腰而落，隻鬆鬆同色發帶一綰，眼角帶著譏誚，走進殿來。
    當真翩翩濁世佳公子。
    天嫦看著他，卻緩緩地笑了，竟也不惱，摒退了隨侍，把玩自己銀色的發尾隨意道：“謝貴妃娘娘誇獎，天嫦當真是受寵若驚。”
    碧落一愣，被天嫦的“貴妃娘娘”弄得氣結，風度也不知丟到了哪裏，暗暗冷哼，忽閃的睫毛忽地垂下來，帶著笑不知在想什麼。天嫦看著看著，美麗而深邃的美眸也有了些笑意，示意左右給他抬來一把椅子。
    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碧落一驚，抬起頭來，卻是癡了。
    一頭蒼茫的銀發如流水，順著緋色的衣裙垂及龍榻下，蜿蜒在金雕的玉階上，卻是絲毫不亂，毫無光澤卻仿佛能把人吸進去的冥白，隻用一枝略帶紅銅色的桃枝鬆鬆挽起，露出一張小巧而禍國殃民的臉，幾縷碎發落在流光溢彩的桃花眼旁，散落幾點懶散，桃香滿殿，馥鬱而令人沉迷。
    難怪，果真是妖孽。
    天嫦若是發怒起來，身上的桃花香氣會更加濃鬱，令人無法忽略，隻是她現在心情尚算不錯，所以冷冷的芬芳也能讓旁人癡迷好一陣。碧落的角度，抬起頭來剛好可以看見係在白皙足踝的銀質鈴鐺，和她腰上的赤紅色流蘇，靡麗如斯，連指甲都是櫻花色，籠在緋色宮裝內的手指也細長得令人驚訝。
    “怎麼，碧隱，說不出話了？”天嫦眼角一挑，略揚起尖削的下巴，目光中帶著挑釁。碧落微微蹙起眉頭，他其實並不喜歡天嫦擅自給他改的名字。
    隻是天嫦一直在幾近耍賴地對他說，以後他便是天家的人了，天碧落自然沒有天碧隱好聽些，再說，仙界那些老頭的第一重天，那名字，有那麼好麼？當然她的想法換來了赤城上下的支持，碧落再怎樣也隻能作罷。
    “哪有，隻是不和你這妖孽一般計較罷了。”不甘示弱的話脫口而出，碧落語罷便後悔了，這妖孽二字可是他能說的麼，竟是忘了坐在麵前的是那個嗜血的君王，並不是看似無害的女子。
    天嫦聞言詫異了片刻，旋即垂下頭去，散亂的額發遮住了應有的表情，隻是唇角卻在微不可查地勾起來。
    王桂福獨自站在一旁手持拂塵，也不禁打了個冷顫。碧落屢次觸犯天嫦，天嫦卻從不曾怪罪過一回，隻怕這次逃不過了。
    在這滄月宮裏，甚至是整個大天，都明白妖孽這兩個字是天嫦的禁忌。
    半晌，天嫦才抬起眸子，一雙吊梢眼似笑非笑。眼角的笑意卻有些恍惚。
    究竟有多久沒有人這樣叫過自己呢？她也記不得了，從前在天界給天界做首席宮女時，就曾經被那些妒恨的仙子們叫過妖孽，可是後來天帝不知使了什麼手段，也不曾有人了。
    然後在人界也是如此。
    所以，當看到自己一直想守護想珍惜的東西屢次被旁人拋入泥濘棄如敝屣，粉碎不堪時，她就已經決定，不論如何，自己都一定要身在最高處。
    因為那樣，才能擁有自己想要的東西，才能珍惜……自己想保護的那個人。
    愈來愈緋紅的朦朧眸子轉了轉，天嫦右手支著頭，慵懶地點點頭，沒有再糾纏這個話題：“碧隱，從前，我隻想令你不要參與這塵世紛爭，如你娘親所願，安安穩穩地度過這紅塵，就像我給你取的名字一般。”
    碧落愣愣地聽著，有些失神。
    “可是，我改變主意了，你明白麼？我突然發現，你是可以身在這天下之上，凡塵之下，並且忍受永世孤獨的那個人。”天嫦頓了頓，還是道：“我壽命將盡，魂飛魄散之前，唯一遺憾沒有完成的事，我想，你可以替我完成。”
    “魂飛……魄散？”碧落被這個詞駭得麵色蒼白。天嫦苦笑，順手一捋，一道銀刃直衝碧落麵門而來，卻是毫無殺氣，纏在碧落白皙的掌中，竟比那還要白上三分。柔軟而淒清。
    竟是天嫦的銀發。碧落把它平舉到眼前，輕輕吹一口氣，它便紛紛揚揚，在空中化為粉末，尚帶著一縷淡淡的桃花香。“驕傲，不可一世，冷漠，還有極大的野心，這些都是你的特點。”
    不管碧落詫異的神色，天嫦用閑著的另一隻手無意識地在扶手上敲打著，“我要你替我完成的那件事就是，毀了這黎民，毀了這天下——”
    “你……”他微微張口，卻說不出話來，天嫦微笑，“等到你真正坐上這至高位，就會明白，所有的冷漠驕傲和不可一世都會消散，隻會留下一點，”
    “那就是死寂。”輕描淡寫的話語如驚雷，劈過碧落一直尚平靜的心中，震得他腦中一陣轟鳴，冰冷卻入了骨髓。
    “所以你該了解，我為何逼左相辭官。”眼波流轉間似清漣搖曳，煙視媚行的天嫦陛下，天下無雙。“可笑他自負一世，不過是我的棋子罷了。”
    “行了，你回宮罷，好好想想我跟你說的話。”天嫦極其疲倦地擺擺手，起身旁若無人地飛身掠出殿門。
    碧落站在空曠的殿上，雙手僵硬地緊握成拳，神色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