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吧。
    天嫦徑直走向暗敝處的一處有月光的地方。纖指輕輕一招，自顧自坐下，也不看廣陵一眼，便左手牽袖，右手舉杯，端起來一飲而盡，意態疏狂。
    廣陵打量著四周，微不可查地蹙蹙眉。而後優雅地擺擺袖，臉上沒有慣有的笑，幾近憂愁。
    “嚐嚐罷。淮南桃花妝，倒是適合你這慢悠悠的性子。”天嫦仰起頭，極其愜意地眯起眼，幾滴酒液從她嘴邊滑落，卻是極香。桃花香。
    “天嫦，我並不是——”
    “行了行了，我就知道你要說什麼。”天嫦用食指掩住朱唇，輕輕地“噓”了一聲，“今晚我們隻喝酒。”
    廣陵搖搖頭。看她舉之曠達，神色淡然，可雙眼透過鮮紅的酒液，卻是想要哭出來的表情。
    “你，這又是何必。”
    天嫦聞言略略把渙散的眸光收回來，輕輕嗤笑。“何必？我天嫦作出來的事情，從不會後悔，也不曾令自己吃虧過。休說這個詞了，根本與我搭不上邊。”說罷又是一徑冷笑，頗像個受了傷的妖精，薄唇紅豔如血，桃花眼水霧朦朧。
    廣陵心稍稍軟，雙手拂過她的頭，烏發散著，頭發很毛，觸感如絲。
    天嫦渾身一顫，躲躲閃閃地抬起目光，雙眼木然。“今天我很高興。”仿佛又回到了兩小無猜的時光，那樣的日子，真的是很遙遠，可是，天嫦你的眉，為何皺成了川？
    “他沒死。”可是，又為何你的眼裏，閃著淚光？
    “他在躲我，我要去找他。”溫柔的手一滯，廣陵苦澀地望著閉著眸的天嫦，臉頰安詳，令人不期然的心痛。
    “好好好，他沒死，天嫦你醉了，去睡罷。”廣陵索性順著她的性，雙眼柔和，雙眼裏盈盈的波光。
    天嫦垂首，抬眸一笑。“王後那裏，你要好好看著。”
    廣陵搖搖頭，又搖搖頭。天嫦一直凝視著她，笑道，“廣陵仙子，再皺眉，可就老了。”而後又端起精致的酒盞狠狠道：“今天怎麼會是你？若不是我的話，你早就完了。人言可畏，眾口鑠金，這道理你不懂麼？”
    廣陵詫異地看著她，試探地說：“難道，今夜這是，你有意的？”
    天嫦恨鐵不成鋼地瞥了她一下，拍拍手就欲站起：“若不是你，我就能……罷了，我跟你說這些做什麼。”她順手捋了捋額前散落的鬢發，漆黑若夜的青絲中竟雜著些銀白如雪。清淡的月光下折射出淡淡的銀光。
    廣陵不可置信地走上前去，顧不得撞翻了麵前酒釀，引得一地芳香。“天嫦，你竟白頭了——”
    天嫦聞言並不驚訝，極其緩慢地笑，眉目瀲灩，如月光照在花木上，掠下安靜的疏影。月色如洗，心鈍鈍地痛。
    這不可能，你，你才一千歲而已啊！
    廣陵質問道，明知是不可能有答案的問題，可偏生提起令人沉默。天嫦沒有說話，從地上勾起一顆石子，踢到空中碎成齏粉。半晌才平靜答道。
    他死了，我自然也活不長。
    明滅的月光，天嫦笑容勉強。那麼美麗的眼睛，沉吟的時候卻依舊淒婉到令人心疼得無法呼吸。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反被酒水弄的微微嗆咳起來。
    越咳越厲害，仿佛要直咳出血來。廣陵一把躲過她手裏的酒中，急急道：“你不能再喝了！”天嫦笑笑，黯然地伸手撇去唇上不是是血是酒的液體。
    是血，為何如此苦澀，是酒，又為何難以下咽？
    想著想著，就愈發的想笑。哭笑不得的表情，輕輕地，一點點地，像一把刀般割著一旁佇立的廣陵的心。
    猛然間，清冷的鼻尖擦過玉錐般的下顎，轉眼間天嫦已被吻住。如蜻蜓點水一般，微涼的唇畔緩緩纏綿。天嫦瞪大眼睛，時常微眯的桃花眼終於令人窺見了真容。
    廣陵苦笑，廝磨而緊緊相依的唇微不可查地顫抖著。近在咫尺的絕美麵容沉澱著極度的甜蜜與無望的痛楚，廣陵雙眸微闔，淚從眼眶中落下。
    輕靈的月光下，兩個絕美的女子的相依，被零落的發絲與斑駁的樹影打散，支離破碎。
    天嫦雷打不動的表情一寸寸地破碎，龜裂。變幻極快的眼裏終於清晰地顯現出一種神情。
    那是驚慌。
    如同孩子興高采烈同父母看燈會時，卻被人群擠散的倉皇與絕望。
    唇齒相依，從前料想的距離變成了零。廣陵垂在身側的雙手牢牢握拳，離開天嫦的唇。抬眼一瞥天嫦的神色，她竟如孩子一般呆愣在原地，緩不過神來。等到恍惚的目光終於有了焦距，天嫦機械地轉過頭來，目光複雜，卻冷若嚴霜。
    她緩緩地笑。心裏不知是酸楚還是其他的，隻是悶悶地痛。那麼那麼愛，終是做了這件事，可卻連她最親近的人，恐怕也不是了。
    “廣陵，你是我的知己。”
    “我知道。”廣陵閉眸，顫抖的掌心出賣了她的心，天嫦把凝注的視線移到她的臉上，像個小動物似的有些試探，有些張皇。“你剛才定是喝醉了罷？”
    她沒有說話，天嫦輕輕地撫了撫胸，像是安慰自己般地喃喃：“你定是喝醉了，否則怎會作出這樣的事來？定是喝醉了，喝醉了罷。”
    廣陵笑，尖利的手指刺進掌心，血珠滴滴答答地落在安靜的地上，血漬宛然。“天嫦你也不算小孩子了，怎麼還這樣喜歡逃避？”
    天嫦驚訝地抬起頭，廣陵的麵孔，在閃爍的光下，竟有一種妖異之美。
    不不不，你醉了，廣陵，你不是酒量很好的麼？天嫦後退一步，不敢置信地盯著她。
    廣陵看見她如驚弓之鳥一般的動作，甚至都忘了自己的武功，苦笑道。
    我愛你這麼久了。你這個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