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麼？”憐歆隨著宮人踏入黑暗的宮室，跌跌撞撞地扶著牆。他被莫名其妙帶到這裏，回頭卻是一個人影也沒有見到，消失如鬼魅一般，隻剩他一人，置身於此地，見那宮室都曾是輝煌清美，森白的月光下壁畫卻愈發陰森可怖。
    回音顫抖在門柱與窗欞間，忽忽的風聲撩起一旁的珠簾，叮叮當當的煞是動聽，在憐歆看來卻是令人膽寒。
    他本就膽小。幼時父親姬妾眾多，見他受寵，便爭相著暗傷於他。那幽深回廊間的一個回轉，甜笑著的森白人偶，烏黑的眼眶，恐懼從腳底傳到頭頂，渾身都在慢慢冰涼。
    老舊的木門在風聲下發出刺耳的聲響，如魅叫一般。他壯著膽子跨出高高的門檻，枯死的一棵老鬆，在寒風中幽幽佇立，卻偏生酷似人影。
    府中那些侍女夜半未眠時，圍坐在一起，念念叨叨的，無頭鬼魅……
    寒風猛地猛烈起來，吹起了榻上貼著的道符，輕輕掠過耳際。憐歆麵色蒼白，唇際失血，瑟縮著抱膝蹲下，把頭埋下不敢再看。
    天嫦……。你在哪裏？
    眼前又出現了一雙巧笑嫣然的桃花眼，如光明一般照耀，頓時忘卻了一切怨恨，隻有在最危險的時刻，才會發現，此時此刻想起的，卻仍是自己最摯愛的人。憐歆定定神，咽了口唾沫，鼓起膽子走上去。
    子晨宮——
    他搖搖頭，垂下睫毛。憐歆為後前後不過兩年，期間還有一年多是囚禁在宮城最高處的冷宮，若是令他辨出這是哪裏，還真是有些困難。
    在加上他是個女兒性子，如此一嚇，怕是隻能待到明晨才能出去。遠處荒涼的殿上突地有嘩嘩的聲響，憐歆一驚，念起自己已適應了黑暗，便定睛看去，這一望，把他三魂七魄俱都駭得灰飛煙滅。
    竭力發出的叫喊，到了喉間卻偏生像有一雙無形的手緊緊勒住一般，發不出聲來。憐歆瞪大了眸子，塵埃四起間，珠簾後轉出一人來，正是廣陵。她輕描淡寫到：“莫叫，是我。”憐歆還沒顧得上驚訝，便怔忡在原地，愣愣地望著她。
    她淺淺地瞥了憐歆一眼，眼中閃過淡淡驚訝，卻還是淡然。憐歆不敢置信道：“你……你怎麼在這裏？”
    廣陵蹙了眉，搖搖頭，指指上方的匾額道。
    公子，你是如何走到這個宮室的？
    憐歆聞言也是斂了聲息一言不發，眉頭緊緊皺成一團，手指瑩白緊握成拳。廣陵思索地歎氣：“這本是前朝宮室，看著毫無人煙之象，應是宮城內極為僻靜之所在。看這祭星的方向，應該是皇城西北——”
    廣陵負手一人靜立，荒涼暗敝的庭院中不動聲色，也不見了平日裏的溫和，隻冷峻著眉目，憐歆看著她，沒有說話。
    火光電石間，廣陵不住踱來踱去的步子猛地一頓，急急回頭來問道。“公子，料想你也不會認得著重重宮門，可曾有人來給你帶路？”這卻是奇怪之事。她不過離去片刻，回宮之後憐歆便不見了。
    她精心作下，微不可查的線索，卻沒有任何掙紮的痕跡，而憐歆卻已然不翼而飛，這說明挾持他之人不是絕世高手，便是……
    憐歆是自願的——
    “天嫦！”
    “是陛下……”
    異口同聲，平靜瞬間被驚慌打破，廣陵臉色陡然蒼白。憐歆懸著的心直直往下落去，緊張地望著她的臉色。
    答案昭然若揭。
    廣陵漠然地望了一眼身後的人，苦笑數聲。這殿上雖大卻是個四方的構造，端端正正地栽了棵枯鬆，意味著什麼？
    困字罷了。自己一路尋到這來，本以為可以救他出去，沒成想盡中了計。俯身下去緊貼著地麵，轟然的人聲聽不分明，隻有馬匹環馳的聲響，廣陵背影一僵，顧不得其他，便脫下厚厚的皮裘，猛地跪下裝做媚惑的聲音大聲道：
    公子，難道奴家不美麼？
    破門而入，憐歆怔怔地望著手持火把的來人，麵容肅穆，起頭的那個帶著鏤空的鬼麵，眸子在火下撲閃。
    定定神望見廣陵拚命使得眼色，心念一起，便揚起手來重重甩了下去，大聲叱道：“本宮本是大天王後，怎容的你這賤婢如此放肆？“
    眾人瞪大眸子。
    廣陵背對著他們，似乎是沒有看見，便裝做泫然欲泣的樣子，跪著上前報住了憐歆雙腿，嗚咽著哭起來。憐歆慌忙抬頭望向如雕塑般安靜的一群人，發著芒彩的銀甲如鐵鎧一般冰冷不苟言笑。
    溫香軟玉這一懷，憐歆的腿遲遲不肯落下。廣陵焦慮地仰起瞳眸，咬咬唇。他沉吟片刻，終是一腳把她踢向一邊，然後深吸口氣，微笑著走上前去。
    本宮被這心懷鬼胎的賤婢帶入此地，你們若把本宮送回宮去，本宮自有重賞。
    沒有人答話，死一般的寂靜。憐歆的笑容僵在臉上，不上不下。趴在庭院一隅的廣陵也背著光蹙起了眉頭。忽有幾聲拍掌，從如樹般佇立的重重人影中，轉出一人來，從鏤空隻露眼眸的玄鐵麵具下發出沉悶的笑聲。
    看王後這一出好戲。
    她心中一涼，笑容裏辛辣的自嘲。看清她的臉，天嫦有些吃驚，沒想到竟是廣陵，笑聲停在一半，雙眸冰冷。
    麵色不霽。氣氛都隨著她清冷起來，天嫦極其緩慢地瞟過憐歆，憐歆被她瞧得一哆嗦，急忙跪了下去辯解道：“陛下，這不是我的錯……對對，是這賤婢帶我來此地的，是她——”我從來沒想過要背叛你。
    天嫦突地揚手，憐歆以為她要甩他耳光，便委屈地撇過頭閉上眸子。未料到過了片刻竟有冰涼的呼吸可以噴到臉上，他受驚一般地睜開眼。
    天嫦竟是把麵具摘了。
    憐歆……你要我怎麼相信你呢？這月黑風高，孤男寡女的，你究竟來這裏有何事呢？
    憐歆咽下唾沫，鼓起勇氣直視天嫦毫無表情的臉，壓低了聲音，用餘光一望一臉惶惑的廣陵，終是狠下心來道：“她說引我來見陛下，我就跟了她去……”
    “然後這宮女別有用心，就把你帶到了這偏殿子晨宮？”抬起頭來，天嫦一臉奇怪的笑意，眼波瀲灩，憐歆一時看癡了。
    賤婢？連她自己都不曾這麼侮辱與她。天嫦狠狠地看了一眼垂頭一臉懊喪恭敬的廣陵，見她沒有反映，也就自顧自地笑起來。
    好好好。寬大的袖袂輕飄飄地一擺，天嫦騰空而起，再不理他們。隻留下輕飄飄的一句話。
    把王後押望冷宮，暫奪後印。
    至於她麼。天嫦回頭立在琉璃瓦的宮牆上，似笑非笑地睨向廣陵，嘴角似有一絲笑意。
    帶到刑堂我來處置。
    眾人皆不寒而栗。
    全城盡眠，聽不見宮內王後撕心裂肺的哭叫。
    退後一步，人已走遠，夜色蒼茫，襯著如玉月光，竟有些妖嬈惑人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