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起了被白玉鎮紙壓住的一角，羊皮上，累累的城池與鮮紅的朱筆痕跡，觸目驚心。
    轉眼又是一年。
    永業三年的春天，甚是不安寧。天陰沉著，偏生又說不清到底是哪裏不對勁。
    春意闌珊的五月，卻依舊如嚴冬般寒冷。銀裝素裹的京城，百姓抖抖手中剛剛曬好的冬衣，望著天空，歎口氣。
    天嫦按兵不動。雲祈倚著身後浩蕩八百裏雲嶺，悠閑地養兵，隻等天嫦沉不住氣攻過來，如漏鬥般的地勢重重包圍，剿而食之。
    千鈞一發。若是她視若不見，那麼雲祈便會率領他的十萬重兵，蠶食周圍國家的領域，最後嫁禍於天嫦，若是各國聯合，那後果便不堪設想。
    他是在逼她。逼她作出決定。
    天嫦暴戾，不論天下，俱都明白。不過時過境遷，轉眼已是數十年，再憐香惜玉的人，也會不禁想，這天下第一的美人，會不會，也長出，屬於流年的皺紋？若是得不到，便毀去了吧。
    天嫦，天嫦。
    她在聽屬下探來的密報，沒有做聲。屬下跪在她身前，麵露不安地瞅著她的臉。一雙鏤空的鬼麵具隻露出眼與散落額前的烏發，其中有一縷血色，垂落如絲。
    妖孽麼？既然是妖孽，那她自然要做出些令人不快的事。
    如今天生異象，雲祈便著人四處散布謠言，說是當今聖上不仁觸怒天帝，乃是妖孽降世，因而天譴來臨，五月飄雪，初夏寒冬。
    寸草弗生宮城寒，木兆災連京都醉。
    草木不生明顯是指如今天象，木兆二字，六歲孩童都知曉，這是在隱喻她天嫦所住的桃夭宮，醉同罪，兩句合一，分明在說天嫦乃是妖孽，惹得天譴，卻連眾生與她同罪。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麵具下的唇角略略勾起令人窒息的弧度，天嫦冷冷一笑，麵具下看不清表情，卻自有寒氣凜冽而出，殿上諸人不禁打了個冷戰。
    那人咬唇頗是猶豫了一會兒，終於抬起頭來，蹙緊了眉頭道：“若是如此也就罷了，也不知雲祈那廝用了什麼招數，竟收服了那雲嶺八部，瘴毒之地本是寸草不生，屬下擔心，若是貿然攻入，怕會——”
    天嫦纖指輕輕往案上喀拉一劃，隻輕描淡寫道，“這不是你該擔心的事。”
    那人聞言極其恭順地低下頭，略略一躬身，便退了出去。
    不過那雲嶺深處，本就有多個部落，族人各個天賦秉異，特別是八部之中的藏羅一族，生性如鷹般倨傲，也不知雲祈是怎樣聯合他們，合縱連橫，簡直就是逼天嫦作出決定。不過哪種都是不歸路罷了。
    八部一向聽從藏羅部族的，若是真正聯合了，那天嫦便必敗不可。這八個部落盤踞半壁雲嶺，若是想從他們這下點功夫，倒也無不可，可雲祈那老匹夫竟先他們而互通有無，也不知給了多少好處，恐怕是連他的秋水山莊也搬空了罷？
    想著想著，神遊天外，麵上就帶了點笑意，天嫦挑了眉，望望四周沉默的眾人，斂了笑容，重新威嚴正坐。
    藏羅善舞，舞姿絕美妖嬈，惑人心智，堪稱世間舞之始祖。與他們相比，任何花魁，千金，亦或是宮中專門的舞姬，亦是無法及他們萬一。驚才絕豔的舞技，一旦現身紅塵，天下大亂。
    如此雄才大略，藏羅一族的族長竟也能沉得住氣，安心地隱居在林中數代，不可不說是一個異數。隻是他的兒子卻不慎安分，自詡超過天嫦的容色，愛容貌竟超過女子。
    不過倒是不負這第一美人的名號，自小居住山林，吸天地之靈氣，想來如個精靈也不是不可能。藏羅族現任族長是名女子，其父早逝，傳說也是個驚才絕豔的人兒，憐他喪父，自然是疼如珠寶，隨他恣意。
    天嫦彈彈指甲，神色莫名。
    到底是個女人啊——
    心念剛起，便忍俊不禁地笑開。她這是想到哪裏去了，難道她自己便不是女子麼？
    “不過，族長的兒子。。。。。。”天嫦腦中靈光一現，招招手，神色慵懶，卻已經分明是成竹在胸的睥睨，宮人見她如此，心下竟不由自主地鬆了一口氣。
    這是他們的王，他們用盡生命去追隨的人。不論她的容貌與否，不論她的暴戾與否，他們總要無條件地跟隨她，直到她累了，不耐了，放下了遊戲紅塵的心，然後，最後，跟著她離去。
    “明月，我托你一件事……”
    神色疏懶，天嫦歪歪挽著黑發，仍有幾縷落拓的發絲飄蕩在深秀的桃花目旁，別樣的不羈，卻又氣質清朗有若臨夏之風。那舉手投足的一舉一動，哪怕是掩住了容貌，卻依舊是絕美如畫一般，見她如此不在意，眾人便暫時放下憤憤不平的心，專心做自己的事去，人影穿梭在回廊間，明明是如此繁忙卻依然安靜如初，通明的燈火一直從至高處延伸像天際的盡頭，無與倫比的壯美。
    誰說他們的陛下老了？分明是這麼美麗到令人望塵莫及的人。
    精致雕刻的窗欞透過微微喑啞的聲音，天嫦愉悅地擺擺手，淡笑著對宮人道。
    叫皇後到紫宸宮去候我。
    一時所有人皆麵露喜色。自從一年前那場天火，天嫦處置了王桂福之後，順帶也罷皇後不明就理地關了起來，冷宮蕭瑟，重兵把守，至今還未出來。
    她很少這麼溫和地召出皇後來了。想那雲家幼子對天嫦癡心一片，若是因為他父親就被陛下冷落一世，那也忒不公平了點，天地可證一片赤心。
    可惜他們都不懂。
    無情最是帝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