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陵輕歎口氣，神色莫名。垂在身側的雙手無意識地握緊，燈火下幾近迷離。
    憐歆雙眉微攏，睡夢中輕輕地喃喃。
    廣陵聞聲俯身過去，側耳傾聽。方知他念的隻有兩個字。不是他此刻本應擔心的父親雲祈，而是這輩子他摯愛的人的名。
    天嫦——
    幽幽地撇過頭去，廣陵沒有說話，默默地拾起曳地的長裙，轉身離去。明麗的蜀錦在光滑的殿上劃過一道極為旖旎的痕跡。
    又是一對癡男怨女。
    天嫦啊天嫦。卿本佳人，奈何無心？
    奈何無心啊。
    天嫦沉吟地歪靠在軟榻上，一襲玄衣，更襯得膚光如雪，眼神卻如海般深沉。飄忽的風聲夾著濕潤的空氣，卷起精致的掛簾，上好瑩白的南珠隨著叮叮當當地響起，吹在臉上，有一絲微微的疼。
    天嫦伸出手來撫上臉頰，雙手在麵上緩緩掠過，停在了瞳眸處。她輕輕蓋上了眼簾，把頭埋入頸窩。
    沒有人。宮人都被天嫦遣走，隻剩她一人。偌大空曠的寢宮，明滅忽閃的燭火，如閃爍的水眸，臨波一瞥的明媚和風情。
    她沒有作聲。這雙眼，早已失去了一如當初的純淨和單純，也沒有了水霧朦朧的嫵媚和靡麗，難怪，世人都說，眼睛是最誠實也最純淨的東西。
    終是老了啊。天嫦難言地笑了笑，試圖擠出據說很久很久以前，那雙朱唇底下無邪的梨渦。上千歲的年紀，這在妖界尚是風華正茂的時候，可她卻老了。
    蒼老得那麼快，甚至沒有時間來悲秋傷春。
    她不是妖，她是人。因為從她甫剛蘇醒，育她成長的阿嬤便對她說，隻有那很遙遠很遙遠的人間，才會有一對對相愛的男女，長相廝守，那麼深沉。
    還是愛了，還是愛了。甚至連那天界的帝君，都沒有他那樣溫和的美麗。
    眼角刻意皺起來，有細細的紋路一直蔓延到手心。這樣的容貌，怎麼做天下第一顏？到底是凡人孤陋寡聞。
    天帝賜予他們最恒久的感情，卻收走了所有關於仙性的美好。他給予她無與倫比的容貌，卻收走了屬於她的心。
    這宮中唯一不怕她的，一個先帝時期的嬪妃的幼子，總是在她悄悄走進他簡陋的宮室時，不顧他人倒抽冷氣的表情，一手抓起她的袖袂把頭埋進去。
    她有些驚訝，卻沒有生氣。隻是冷冷地看著他，知道他抬起頭來，露出一張明媚的笑顏，屬於孩子的那種漂亮。
    心裏不知怎麼就泛起了一絲柔情。又恍如隔世。
    是不是，那年的她，就是像現在的孩子一樣，那麼單純，那麼開心地對他笑起，然後露出不怎麼整齊的虎牙？
    皓齒輕緩地咬住朱唇，天嫦淡笑，苦澀蔓延。那孩子很驚訝地仰起小臉，仿佛沒見過她似的很驚訝地屏住呼吸，半晌才伸出白嫩的小手，踮著腳比劃著她的臉。
    “你好漂亮。”童音並不高亢明亮，卻字字清晰，華麗如錦。明明是聽到厭煩的讚美，卻因為這真摯得猶如陽光的麵頰，相信他的真誠無疑。
    孩子繼而說的一句話卻不僅僅令在場的宮女們倒抽冷氣，更令她們瞪大眼睛，揣在掌心的娟帕不禁悄悄握緊。暗道這麼可愛的孩子可莫要惹怒了陛下這喜怒無常的性子，不知要受什麼苦。
    他說：“陛下，可我不喜歡你的眼睛。空空的，向天一樣，沒有感情。”
    猛地就怔住，天嫦勉力壓抑著才稍稍抑住了浮上眼簾的笑意。心下卻淡淡歎息，千年之前的那種很熟悉的執念又再一次莫名其妙地湧起。
    這個孩子，應該是她的。
    於是，她便著人殺了他的母妃，燒了他的宮室。在皇城裏，無論多麼陰暗血腥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然後真相就落入雲泥，被隨之濺起的塵埃層層掩住。
    層層掩住。沒有人知道，那些人都已經被她送進了陰曹地府。
    不過她會絕對善待這些人的。要知道，那是她的家。
    然後呢，失去母親的孩子撕心裂肺地恨，卻從不知道他該恨的是自己。使自己的那番石破天驚的話，害死了那麼多無辜的人。
    不過他應是忘記了。
    那個孩子，就是無心。
    天空啊。那麼湛藍美麗的天空，卻是那麼冷漠，拒人與千裏之外的寒。
    現在回想起來，有些事情，真像是冥冥之中的注定，無法強求，亦無法擺脫。
    天是她的姓，也是他的名。這兩個人，就好像相互了望的流星，明明愛已如斯，卻依舊沒有相交的軌跡。雨簾下，雨聲輕靈，風聲清朗，眸子玄黑帶著深紅的女子，歪著頭靠在書案上，睜著極美的眼睛，麵色卻如熟睡般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