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呢？你是否也是這樣，像我這樣，卑微地愛著那個你永遠都不敢傾心去愛的人？火勢愈發凶猛，帶著燃燒一切的勇氣，不顧一切地，瘋狂地，吞噬著所有能夠吞噬的事物。隻聽一聲巨響，一副巨大無比的掛軸隨著空氣淩亂地墜落在光潔漆黑的大理石地板上，檀木做的框瞬間化為齏粉。紙墨淡淡的餘香尚飄蕩在空中，被熱風掀起一角，除了個別地方被熏得焦黑之外，依舊可以辨別上麵的墨跡。
    單單這樣遠望，便能感到這幅墨寶的主人淩厲的冷氣。殺意與暴戾仿佛透紙而出，狂草潑墨，揮毫之間，猶如墨色淋漓正新。
    上書：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這本是道家傳世名句，天嫦卻似別有深意地掛在這裏。天嫦靜靜端詳著已經燃起火焰的卷軸，麵無表情，眼底深處卻掠過了一絲戾氣。“好啊——”
    她秀手輕撫上他的眼睛。
    沒有人見過他真正的樣子，因而天朝數千年來的觀音像都是以雌雄合體為副本，所畫之人，多半是如此。
    可是，成百上千的善男信女們，夢寐以求的朝聖之地，不是遙遠的雪山之巔，而是這裏。
    皇城中的，青佛堂。因為這裏有最出塵絕世的觀音像，最靈驗的菩薩。神龍不見頭尾的皇家畫匠親自描繪並煉成的，金箔觀音像。可是，有幸見過的人，卻從未真正發現一點。
    那便是觀音的眼睛。
    佛教之人，多半喜歡彈指。而觀世音大士，卻與那些真正的神佛一般，垂著眸掩著目，神色亙古如水，分不清是涼薄還是慈悲。
    所有神佛的眼睛，向來都是如此。很空，仿佛無邊的深邃，一眼望不到底。
    可是這座觀音的金像，卻猶如多出了一番生氣。
    因為他的眼睛。是明亮的，是溫然的，是充滿了人間煙火的笑容。
    無端的瀲灩。
    天嫦閉上眸子，淡淡歎息溢出喉間。沒有人能比她更了解，因為那雙眸子。
    “是你的。”她微微揚起下頷，雙手又多出了尖利十指，上麵雕著五瓣血紅色的花。
    傳說這種花本是雪白的。因為痛楚，因為愛，因為連眼淚也無法流出的悲哀，被染成的血樣的鮮紅。
    天嫦慢慢抬起頭，五指成刃，掐住他尖削的下顎，就欲施展內力碾碎。垂在身側的左手卻輕輕合攏，握緊，再鬆開，複又握緊。
    終是沒有忍心。天嫦自棄地重重哼了一聲，突然孩子似的盤腿坐在他巨大的膝上，身側的長明燈隨著火焰跳動，但卻絲毫沒有被熊熊燃燒的火勢掩去半分明亮。
    “你記得嗎？”她細細地開口，聲音潤如黃鶯，故作的喑啞不複存在。“那時候你在參悟佛經，一個人坐在蒲墊上。”她撓撓淩亂的頭發，就像那時溫然的少年帶著寵溺的微笑，把她本就亂糟糟的頭發弄得一團糟。
    然後她就悄悄走上前去，伸出五指在他麵前晃了晃。見他沒有反映，便很大聲地猛地在他耳邊喊道：
    “魂兮歸來！魂兮歸來——”
    每每這樣，少年都會被驚醒，然後露出與平日裏很不同的驚慌與失態。
    然後微微紅著臉小小聲地駁斥她。
    這是她唯一的快樂。那麼漫長而平淡的一生，她的記憶裏滿是苦澀，卻鮮少有如此單純的歡樂。
    千年萬年。
    “魂兮歸來，魂兮歸來——”她仿著當年的聲音，輕輕念道。音調虛無縹緲，回蕩在空曠的殿上。一縷火絲漫上燭台，燒掉了供果，發出焦臭難聞的氣息。
    “誒，我就要死了，你說句話好吧？”
    沒有時間了。天嫦默默地回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就要把他的樣子映入腦海。她的眼睛因太久睜著而幹澀萬分。“好歹我也是你的——”
    你的什麼呢？好像什麼也不是吧？
    於是輕輕地眨了一下眼簾。淚水便不聽話般的落下來，決絕而淒哀。她急急地抹去掛在頰上的清淚，不好意思地笑笑，便奪門而出。
    聲音輕飄飄地蔓延，回音久久。
    她沒有看到，在她轉身的一霎那。
    那靜坐著的金佛，悄悄地，落下了一滴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