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抬起頭。
    昏暗的燈光，從對麵的人身後照過來，於是他的臉就隱藏在一片黯淡中了，隻能看到，他身後的影子好長好長。
    “喝吧。”
    孩子點點頭，沿著杯沿吹了吹，然後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似乎覺得沒有想象中的那麼燙，猶豫了一下，又喝了一口。
    蕭雨澤依舊穩穩地把著杯子，直到孩子有點不好意思了：“老師，不喝了。”
    “睡一會吧，到我床上。”蕭雨澤把杯子放到桌上，又拿起自己的書來。
    “為什麼不打我。”孩子忽然說。
    蕭雨澤淡淡道：“你沒錯。”
    孩子沒說話，赤著的腳開始在椅子腿上蹭著，似乎腳掌很癢。
    蕭雨澤看了他一眼，把自己的拖鞋用腳推到孩子麵前。
    孩子似乎有點驚訝，但還是把腳放進了鞋裏。
    粗糙的塑料拖鞋裏，還帶著剛才的人腳的溫度，很暖和。
    孩子的腳終於老實了。不過他還是不知道，這個人是怎麼猜出他腳冷的。
    “我小的時候，也是這樣。”蕭雨澤似乎在對他說，又似乎隻是在輕聲自語。
    孩子看了他一會，終於開了口：“謝謝老師。”
    “家裏冬天冷得很，鞋又薄，隻好不停地蹭。”蕭雨澤笑笑，似乎想起了什麼有意思的事情，“那時候，我媽媽還在，可是和不在一樣。”
    孩子的眼圈忽然紅了。他把頭側到了一邊，裝作看書櫃的樣子。
    “不想回家麼。”蕭雨澤站起來，走到書櫃旁邊，把書放了上去。然而一個不小心，把櫃子上頭的小紙盒碰掉了。
    很輕的一聲響。紙盒落在地上，就像一隻迷路的千紙鶴，落到了別家的窗台，輕輕的，靜靜的。
    盒蓋也被摔開了。然而裏麵似乎沒有什麼東西。
    孩子從椅子上跳下來，從毛巾被裏伸出一隻手，把小紙盒撿了起來。
    然後他發現，盒子其實不是空的。
    裏麵，是一縷細柔的，金色的發絲，像夏日裏陽光的顏色。
    孩子愣愣地抬起頭，結果看到的是蕭雨澤沉靜的目光。
    一雙小手小心翼翼地把盒子舉起來，一雙大手很穩當地把它接了下來。
    “謝謝。”蕭雨澤笑笑，把盒子放回了原處，然後解釋道，“是我愛人的頭發。”
    孩子似乎有點吃驚：“啊…”
    蕭雨澤摸了摸孩子的頭，把他引到床邊坐下，然後自己又回到了書桌前。
    “老師…”
    “怎麼了。”
    “啊，沒事。”
    “是不是想問，”蕭雨澤微笑著回頭，“為什麼我一個人住在這裏？”
    孩子點了點頭。
    蕭雨澤的目光變得溫柔而深邃：“他在另一個地方，一個離我們很遠的地方。但我知道，他過得很好。”
    孩子扣了扣自己的手指甲，什麼也沒說。
    “想媽媽麼。”
    孩子吃了一驚，愣愣地看著蕭雨澤，不過眼睛裏沒有厭惡，隻有震驚。
    “是不是所有人，都不敢在你麵前提到媽媽。”蕭雨澤的聲音溫和而平緩，“但其實，你已經不在乎了吧。”
    孩子的眼圈紅了。
    “想哭就哭出來吧。”
    窗外，雨聲瀝瀝。夾雜在雨聲裏的，是一兩聲低低的抽泣。
    “難為你了。”蕭雨澤坐到了床邊，把被子給孩子往上拉了拉，“睡吧。”
    “老師。”
    “說。”
    “媽媽是不是，也在一個很遠的地方，過得很好？”
    蕭雨澤點點頭。
    孩子笑了。
    “什麼時候想回家了，告訴我。”
    “老師，是誰讓你找我的…我爹，還是…”
    蕭雨澤的目光意味深長：“是你媽媽。”
    孩子沉默了，許久，才說：“我還是不大習慣叫她媽。”
    蕭雨澤再次點了點頭：“睡吧。”
    “老師，我睡不著。”孩子眼睛裏的光芒，在漸漸恢複。
    “餓了吧。”
    “沒…”孩子搖頭，“就是想說話。”
    “好，我陪你。”
    孩子笑了，但似乎一時想不出什麼話題，歪著腦袋，想了好一會，才問：“老師，你老家是什麼樣的？”
    “老家麼，”蕭雨澤淡淡地笑了，“是一個冬天很長，很冷的地方。”
    “那有山麼？”
    “很少。”蕭雨澤把書放到了自己腿上，“都是平原，有沼澤，還有蘆葦。”
    “蘆葦是什麼？”
    “是一種草，很長，很韌。看上去，很容易折彎，但不論怎樣，都難弄斷。”
    孩子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那經常下雨嗎？”
    “不經常。”蕭雨澤笑笑，“不像咱們這裏，每到夜裏，不下雨都難。”
    “啊…真想去看看蘆葦。”
    “等你長大了，就可以出去看看了。”
    “什麼樣才算長大啊？是不是長大了，就不用呆在家裏了。”
    “當你找到自己應該守護的人，並且，有能力守護她的時候，你就該離開家了。或者說，該有一個新的家了。”
    孩子用力點點頭：“我絕不讓我孩子的媽掉水裏。”
    蕭雨澤笑了，然而輕輕歎了口氣。
    “老師，你的愛人…也掉進水裏了嗎？”
    蕭雨澤搖了搖頭：“他生了病，治不好。”
    “老師，你難受嗎？”孩子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天上被雨水洗過的星辰。
    “難受。”蕭雨澤輕輕按了按心口，“直到現在，有時，還會疼。”
    “那怎麼辦，忍著嗎…”孩子的眼眶，又有些變了顏色。
    “嗯。”
    “可是我忍不住。”
    蕭雨澤笑了：“知不知道，為什麼走夜路的時候，天上的星星也跟著你走。”
    孩子搖搖頭。
    “因為，它們是我們想的人變的。他們舍不得我們，所以在天上，一直看著。”
    “可是，”孩子的目光伸到了窗外，“晚上總是下雨，看不到星星…”
    “可是我們看得到第二天的太陽。”
    “太陽…”
    “你看，”蕭雨澤無奈地笑了，“天都快亮了。”
    孩子直起身來，看著窗外。
    雨已住。
    窗外的幾束白白的野花，被昨夜的雨淋得透濕透濕，枝子梢頭，還在不斷地往下滴水，可是每一滴水珠都是晶瑩瑩，亮閃閃的，好看極了。天幕，是一片蒙蒙的白，透出些稀微的光，畫布一般襯托著帶雨的花瓣，好像一切都在畫裏似的。
    “真的，”孩子揉了揉眼睛，“我以為還下雨呢。”
    “那已經是昨夜的事了。”蕭雨澤笑了。
    “老師，”孩子高興起來，“今天會是個好天氣嗎？”
    “會。”蕭雨澤站起來，微笑了，“一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