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從黃昏開始，就一直不曾停下過，直到把天下黑。
    他卻一直不肯把窗戶關上。
    靠在椅子上，披著件外衣，把所有的燈關掉，就這樣，聽雨。
    雨聲喧嘩。瀝瀝，時而噼啪，熱鬧得很。不用看也是知道的，沙沙是雨水落到水窪裏的聲音，偶爾的嘀嗒一聲，是草葉噙不住雨水，彎腰讓它們落下的聲響，而暴烈的噼啪聲則是迷了路的雨滴不小心砸到了玻璃的凹槽裏，發出的呼喊，還有一種近乎聽不見的細微聲響，輕，而且溫柔。
    那是雨水滲入大地的聲音。
    閉上眼，世界，如此安靜。
    隻有下雨的時候，人才會覺得分外的靜。這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身上的外衣變得潮濕而陰冷了，他便把它拿下來，放到懷裏，焐著。
    然後微笑。
    熟悉的味道，淡淡的，溫暖的體香，像陽光的顏色，慢慢地溢出來，把自己完整地包圍。
    好像某個人溫暖的手指，還有，細柔的長發。
    把衣服攤在自己懷裏，細心地，擺成一個擁抱的形狀，然後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抱起它。
    就像抱著曾經的戀人。
    眼睛，不知被什麼東西模糊了，暖，而且鹹。迷蒙中，似乎看到光，那光圈裏，閃動著絲絲縷縷的，金色的發絲。
    他笑了，有些顫抖地伸出手，去觸摸那個人。
    阿美也笑了。
    蕭雨澤的動作，忽然滯住。
    哎？寶貝不想摸我耶…阿美細細的眉眼裏，掠過一絲調皮的笑意。
    不是。蕭雨澤笑了，看看就好。
    想我嗎？阿美看著他笑。
    想，很想。蕭雨澤在心裏回答。
    阿美向他伸出了雙臂。
    窗外，忽然劃過一道驚閃。
    繼而雷聲大作。
    屋裏一瞬間被閃電照得雪亮，然而下一個瞬間，就再次黯淡了下去。
    蕭雨澤疲憊地笑了笑，搖了搖頭。
    幻象消失了。然而門外，真的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
    這樣的晚上，也會有人來嗎。
    站起來，走到門口，打開門。
    是一個女人，舉著傘，然而全身都被雨水澆了個透。
    “進來說話吧。”蕭雨澤這樣說著，在記憶裏努力搜索著這樣一個人。
    “我不進去了，老師！”女人很著急，“求您，求您也幫忙找找，小成林丟了！學校那邊，我們進不去！！”
    蕭雨澤看著她：“你是成林的媽媽？”
    “是…”
    “孩子丟了多久，什麼時候丟的？”
    “今晚放學之後就沒看見了…還沒回家…”
    “和家裏，”蕭雨澤頓了頓，“吵架了吧。”
    “是…老師，我們滿山都找了，沒有。就差學校院裏了！門鎖著，我們進不去！”
    蕭雨澤點頭：“明白了。”
    “老師…老師您一定幫幫忙啊…”女人快要哭出來了。
    “放心。”蕭雨澤從門後取下雨披來，披上，“分頭找吧，我去學校院裏。”
    就這樣，進入雨中，走著。
    雨水噼裏啪啦地打在自己的頭上，然後，沿著身體的輪廓緩緩淌下來。冰涼的雨水，隔著一層塑料布，也依然是冷的呢。蕭雨澤這樣想。
    他並不著急。
    那個孩子，那個叫李成林的孩子，是他班上的學生。
    一個很老實的小孩，有一雙總是不願意睜大的，發亮的眼睛。
    有這樣眼睛的孩子，不會有事的。
    山路，狹窄而泥濘。深一腳淺一腳，每一下，都有種滑下去的感覺，可是，自己依然走在路上。
    山間夜雨，格外的涼。又是一道閃電。蕭雨澤不經意間抬起頭，看到對麵的山頭，被電光照得明明白白，圓潤的輪廓，在雨中靜默著，像一個等待歸人的女子。
    天地間再次陷入了黑暗，蕭雨澤繼續往前走。
    小學，就卡在半山腰。
    校長年紀大了，不能自己拿著鑰匙，每天爬上來開門，所以，鑰匙隻有幾個青年老師有。
    而蕭雨澤無疑是住得離李成林家最近的一個。
    大鐵門早已生了鏽。蕭雨澤把手伸進鐵欄杆裏頭，夠到那個笨重的、巨大的鎖頭，然後把手裏的鑰匙插了進去。
    “卡嗒。”
    開了。
    蕭雨澤把門推開。雨水，沿著鐵柵欄淌下來，灌進了自己的袖子去，濕而且涼。
    低矮的二層教學樓，靜默在夜雨中，好像在等待著什麼。
    蕭雨澤沒有走進去，而是直接繞到了樓後麵的小空地上。
    說是空地，其實，是一片小小的野生的花園。
    花園裏沒有花，隻有草。
    山上的野草，茂盛而沉默，保持著原始住民的尊嚴。
    草很長。
    蕭雨澤就站在長長的草裏，一動不動。
    雨一直下。
    “冷不冷。”他忽然問。
    不遠處的草葉裏，似乎有什麼動了一下。
    “回家吧，這雨，不到早晨，怕是停不了。”蕭雨澤淡淡地說。
    躲在草叢裏的小動物，似乎被冷水激得失去了知覺，既不答話，也不動。
    蕭雨澤歎了口氣：“那我走了。”
    黑暗裏，似乎有一雙發亮的眼睛，驚訝地看了他一眼。
    “我不強迫你。”蕭雨澤轉過身，離開。
    身後的草地裏，響起了簌簌的抖動聲，像小狗抖落身上的水。
    蕭雨澤沒有回頭，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跟上。”
    一大一小，兩個人，就這樣走在了泥濘的山路上。
    蕭雨澤沒有把雨披給孩子，甚至沒有回頭看他一眼，然而，每當孩子跟不上的時候，他的腳步，都會慢下來。
    山，在夜雨中靜默著。
    蕭雨澤沒有把孩子送回家，而是帶回了自己的住處。
    這或許，就是孩子肯跟著他的原因。
    進屋，開燈，關門。
    雨聲就這樣被關在了外麵，因為蕭雨澤把窗戶也關上了。
    “你等等。”蕭雨澤不讓他坐在椅子上，而是從頭上掛著的繩子上，取下毛巾來，遞給孩子，“自己擦。”
    孩子悶著頭，一言不發，默默地把頭上的水胡亂擦了擦。
    蕭雨澤拿過一條毛巾被來：“把濕衣服脫了，先裹一會，暖和暖和。”
    孩子接了，沒有感激，甚至沒有抬頭看他一眼，然而照著他的話做了。
    蕭雨澤也坐下來，拿起一本書，自顧自地看起來。
    孩子的體溫在慢慢恢複。
    “能說話了嗎。”蕭雨澤淡淡地問。
    “能了…”孩子的嗓子有點啞，“老師，我想喝水。”
    蕭雨澤立刻起身，倒了一杯熱水，遞到他嘴邊。
    “我自己拿吧。”孩子似乎有點不好意思了，自己去接，結果手被燙了回來。
    孩子驚訝地看了一眼蕭雨澤。
    蕭雨澤隻是笑笑：“吹著喝，燙，我來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