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十一逃跑(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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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丽很后悔,很后悔。
她之前把金医生要留学的事情告诉怀瑾,是存了些小心思的。
她喜欢金廷泽,她想自己一个人拥有这份喜欢金医生的感觉,她不希望有人跟她分享,即便是自己的弟弟。
然而,弟弟的自杀,却让她始料不及,她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弟弟。
尤其,她在看到弟弟的遗书的那一刻,她更后悔了。
原来自己喜欢金医生的事情,弟弟早就已经知道了。
弟弟是在为自己让路,弟弟想让姐姐替他去喜欢,去照顾金医生。
他在遗书里说了很多金医生的事情,说金医生不会照顾自己,不会洗衣,不会做饭,大大咧咧的,脾气还臭,他要姐姐忍耐金医生的坏脾气,他说了金医生喜欢看书,喜欢听音乐,喜欢G小调等等……
曼丽越说越红了眼眶。
“你过来。”林逐风看着这样的曼丽,忽然开口。
曼丽不明白林逐风的意思,但还是坐过来了一些。
林逐风伸出手臂,轻轻地抱了抱她,说:“不怪你的,爱一个人没有错的。而且,你弟弟也没有错,我想,金医生是喜欢你弟弟的,否则,他若是厌恶你弟弟的亲吻和拥抱,他大可以想出一万种的方法整治你弟弟,又为何离开呢?可惜啊,可惜……”
曼丽的眼眶更红了,深深地吸了一下鼻子,哽咽着说:“是的,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
当金廷泽开始讲故事的时候,陆霁远就已经后悔了。
因为金廷泽快死了,无论他讲的故事有多么甜美,都理所当然的是个悲剧,虽然悲剧发人深省,但听着总心情不好。
“其实,我也那么伟大,放弃国内高薪医学院工作到达那地区来援助医疗,是因为我喜欢上了自己的学生。”
陆霁远的烟刚好烧完,差点烫到手指,他看着草堆上倚墙而坐的一声,问:“这么劲爆,师生恋?”
“是啊,还是个男生。”金廷泽坦然说道。
陆霁远低低地“嗯”了一声,像是早有预料,静静地听着金廷泽说话。
金廷泽续道:“我当时觉得自己喜欢上一个男人,还是学生,跟晴天霹雳一样。那么青涩的男生,长得又那么可爱,还每天围着你叫老师老师,全心全意地尊敬和崇拜你,而你想的却是那些远超师生情谊间的事情,觉得自己特别不道德。陆老板,我不像你,大概你们这些身居高位的人,包养或者玩弄一两个小男生,小明星都无所谓,而像你这样情根深中的男人,还敢勇敢地纠缠别人的人也很少见。我呢,心中还是非常的纠结,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自己的学生。但恋爱和吸毒一样,都是刺激脑内分泌多巴胺的,我看到他就开心,觉得很喜欢,反正喜欢也没什么道理。所以比起别人,我特别关照他,他以为我针对他,就一直用小鹿一样的眼睛看着我,每天鞍前马后跑东跑西,就为了让我对他和颜悦色那么一点点。”
金廷泽说起这件事时的语气非常淡然,甚至没有半点痛苦的情绪,显得很开心。
“从你喜欢一个人,到你下决心离开一个人,这之间必然发生了什么吧?”陆霁远问道。
“当然,一开始是我自己想不开,虽然喜欢又不敢争取。我当然也想过跟自己的学生表白这件事,但又觉得拉不下脸,反正就这么拖着。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他和一个女生搂肩搭背地走进学校,神态间都是那么亲昵,我觉得他是有了喜欢的女生了……我这才意识到,我差不多终于可以放手了……”
金廷泽刚把酒瓶放在地上,这次在地上摸了半天都没有摸到。
陆霁远看着他失去焦距的目光,恐怕是败血症带来的毒素入侵了他的视神经,以至于他视觉渐退。他伸手拿起那瓶牛栏山二锅头,递到了金廷泽的手上,“你那不叫放手。”陆霁远说。
“是啊,不叫放手。都没有拥有过,哪能叫放手呢?”金廷泽抿了一小口酒,说:“当时,我正好看到达那地区的介绍和无国界医生的招募公告,就去参加了。现在想起来,当时应该还是看到他交了女朋友,所以生气,但又没理由发火,只能自虐。现在自己把命送到这里,回想起来真的有点后悔,当时干嘛这么想不通。”
“确实愚蠢。”陆霁远评价道。
恍惚间,陆霁远仿佛看到金廷泽朝他比了个中指。这种动作由一个看起来像老农民,骨子里又充满了倜傥学者气息的人做起来,分外违和,以至于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听金廷泽继续道:“少站着说话不腰疼。在遇到感情问题时,不是所有人都能想你这种人一样,有决心,有毅力,甚至有能力去追求所爱的,有很多人甚至都搞不清楚自己的感情,在犹豫中放走真爱……”
陆霁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那其实是因为,我曾经深深地伤害了那个人,既然,上天再给了我一次重新追求他的机会,我就不想再面临失去他的痛苦了……即便他讨厌我,想要躲开我,我都不想再放过,无论怎么样也要把握机会,怎么都不想放弃……”
金廷泽笑了起来:“是啊,你还算幸运的,我真羡慕你。”
说罢,他举起酒瓶,冲他遥遥一敬,“但愿你如愿以偿。”
陆霁远也笑了:“承你吉言。”
那一夜,金廷泽大概真把他当成了知己,对他说了非常之多的话。
什么希望他能够帮着带点消息出去,让达那总院的同事暂代院长,代管医院的事宜之类,说到这里的时候,金廷泽还顺便提了下医院最近缺资金,有人能多投点就最好了。
陆霁远总觉得对方趁机在劫富济贫,但金廷泽这种人死前心愿哪有这么简单,他还建议他召集更多的有权有势的人,希望他们能再投点钱,促成达那雨林病毒观察前哨的建立。金廷泽还说,如果当时有这样的观察站存在,像是艾|滋病,埃博拉这样的病毒可能就没有机会传出非洲雨林,并在全球范围内杀死上千万人,所以还挺重要的。
金廷泽实在说了太多话,到最后,陆霁远实在忍不住,问道:“你不觉得对一个刚认识的人提这么多要求太过分了吗?”
“那能怎么办?我快死了,还有那么多事情没做完,和人说说怎么了?”金廷泽说。
大概因为他太理直气壮了,陆霁远根本找不出任何反驳的话,“你还不如讲讲你和你那位学生,需要我帮你带什么东西回去给他?”
金廷泽摇了摇头:“特地让他知道我死了,还带我的遗物给他,这样太刻意了。”
“那你想怎么样?”
“我希望他能做个好医生。”
陆霁远走出房间,将门轻轻合上。
厂房里的高孟人许多都瞬间清醒,用一种警惕却带着问询的目光看着他。
无需语言,陆霁远看了看门,又冲着所有人点了点头,示意金廷泽医生仍然活着,但这个活着,也只是暂时而已。
陆霁远环顾四周,只有阿K坐在角落把玩着他的沙漠之鹰,剩余的人不见了踪影。
陆霁远正要走过去,向他交待一些有关明天救人和安全转移的事项,忽然,他的手机铃声就响了,他随意拿起看了看,目光就顿住了,电话居然是长途,是越洋打过来的,盐城刑侦支队一个姓管的男人打来的。
他知道那是管琊,胡雨泽目前的爱人。
“你有什么事?”陆霁远打开门,走到了走廊边的窗户一侧,不耐烦地问。
“陆霁远陆总,我是盐城刑侦支队的副队长管琊,我想向你打听一件事。”管琊顿了一下,说,“你目前在达那雨林吧?”
“废话少说,到底有什么事?”陆霁远打断了他的问话。
“是这样的,你知道袁氏珠宝公司的二少爷袁毅的真实身份是吗?我听我们支队的警员曼丽向我汇报过了,他没有对你隐瞒自己的身份,不错,他是林逐风,也是我们刑侦支队派去潜伏到亚特斯旗下公司天海集团和天火教的卧底……”
“什么?”陆霁远的眉心一跳,他没想到林逐风居然又做了警方的卧底。
“现在,他奉命去非洲达那雨林,袁氏的金矿执行一项秘密任务,本来之前,我们一直都有联系的,但在前些天,他跟我们失联了……”
陆霁远几乎暴躁地吼了起来:“你说什么屁话?!”
在看到周围的高孟人对他投来疑惑和不满的目光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的情绪,又悻悻地压低了声音,对管琊咒骂道。“你他妈的刑侦支队是干什么吃的?你们刑侦支队是没人了吗?为什么又非要逐风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情?你们把人派去,又没办法保护人的安全……”
那边,管琊颇为无奈的声音传来:“我也知道是我们的不对……但当时,我们没有其他更好的人选,而且,我们已经查到袁氏的某些生意会与天海公司接触,而林逐风当时又被整容成为了袁毅,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就与林逐风进行了接洽,他也很痛快地答应了……”
“他当然会答应!”陆霁远余怒未消,他说,“那个傻瓜,他那么心善,那么有责任心……”
一想到林逐风会遭遇未知的可怕的危险,而且,现在还跟刑侦支队的人失联了,生死不明,他就心慌,害怕自己再也没有机会……
“在他与我们失联之前,我们还跟他的保镖,我们支队的警员曼丽有过联系,当时他遭遇了巨蟒,受到了一些皮肉伤,由于当时医疗环境很差,他患上了……败血症……”管琊声音极为沉痛地说。
“败血症?”陆霁远的心更沉了下去。
他自然知道败血症的可怕,因为金廷泽就是患上了败血症,生命一点一点在消失……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了他们的消息,不过,他的身上有着我们技术部的追踪器,我们根据追踪器所显示的讯息,我们发现他进入了雨林最大的恐怖分子提萨拉的势力范围……我有个不好的猜测,林逐风他们可能已经落入了提萨拉的手里了……”
陆霁远紧紧地握成了拳头,他已经无心再听下去了。
原来,林逐风居然背着他,从事着那么危险的恐怖的卧底工作,而他毫不知情……
那个人即便表现得很坚强,但实际上,他是知道他的,他再怎么坚强,也会有害怕的事情,而无时无刻不在的死亡,怕是每个人都会害怕的。
在那一刻,陆霁远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快要停止了,懊悔,心疼,恐慌等等情绪一股脑儿地袭上了心头,他恨不得狠狠地抽自己一耳光,如果自己能再留意他一点儿,如果自己能够发现那些异常,比如,一向清冷淡漠,对人始终保持疏离的林逐风会突然与那个天海公司的闫森走得那么近,以前的他是绝对不会在知道那是怎么样一个卑劣的人的情况下,还与他来往的……如果他能发现这些,而不是以为林逐风是在跟他怄气的话……
陆霁远站在走廊上。
月色依旧清冷,高孟人在厂房里或是安静地休息,或是小声与亲朋好友交谈,惴惴不安地等待又一个黎明。
他握紧了拳头,一拳砸在墙上。
墙粉簌簌而下,屋外又喧闹再起,陆霁远站在窗边,不远处是提萨拉部被黄色探照灯柱扫过的残影,更远些的地方,则是雨林亘古不变的黑夜。
他松了下拳头,他以为自己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去追回林逐风,然而,现在看来,他的时间好像都不够了。
林逐风深陷死亡的危险,林逐风甚至还患上了败血症……
他怎么也不敢想象,家里没有林逐风的情景,想象不来再也看不到林逐风坐在阳台上喝茶,想象不来再也看不到林逐风坐在窗边看书,想象不来再也看不到林逐风静静地在家里等着他归来的情景,更想象不来,自己再也无法拥抱林逐风,亲吻林逐风的感觉……
那种感觉简直糟透了!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金廷泽对死亡如此无所谓,因为没有了那个值得他爱,值得他等的人,活着实在没意思透了!
他回过神来,却意外地看到了不知何时来到他对面的严黛雪,他的眉头蹙了一下:“你听到我的谈话了?”
严黛雪的眼神黯淡:“袁毅真的是林逐风?是警方的卧底?”
陆霁远冷冷地盯着他:“你打算怎么做?”
严黛雪的嘴巴张了张,最终默然垂头说:“我跟着陆总你,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陆霁远冷冷地哼了一声:“你最好这么做,不然,我若是发现你敢泄露逐风的身份,你就给我等着!”
说着,他向外走去。
严黛雪依旧垂着眼,但一抹怨恨和悲伤在眸中浮现,犹豫了良久,他终是拿起了手机,拔打了一个号码,他说:“闫森先生吗?我要向你透露一个消息……”
清晨七点。
林逐风睡得很熟,陆霁远却一夜未睡。
准备大逃亡的高孟人已经在做最后的准备工作,木板固定住伤员的断骨,所有人把仅剩的食物尽数分食完毕。
陆霁远和他的下属们拥有着自己的独立空间。
这位一向保持着冷酷高傲,有着刀削斧凿的容颜的霁风集团的总裁大人,在东南亚以及全国各地都有其势力分布的莱里斯地下王国的首脑的男人,此刻却是形容有些憔悴,眼里布满着血丝,甚至下巴都有了一些胡茬,在所有人都在和衣而眠的时候,他折上矿场地形图,通讯器的红光闪起。
与此同时,一道鬼魅般的身影出现在达那河边。
因为密布的枝叶遮住大部分的光线,以至于几乎看不清那人的面色,只能看到一个劲瘦的身影迅速脱下外衣,露出里面哑光的定制式潜水服。
那人蹲下去,却并没有下水,反而把刚落在泥土上的衣物仔细叠好,甚至连袜子都折得一丝不苟。
最后,他将所有衣物小心塞入防水袋中,兴奋地看了看雨林里潮湿阴暗的天色,纵身跃入漆黑的达那河中……
朗里湾在达那河支流,河上架着一座1912年建设的钢筋水泥大桥,当年法国人建设这座桥梁的时候,主意是为了能方便运输雨林深处蕴藏丰富的珍贵木种以及稀有金属。不过,后来,朗里湾控制权几经易手,到最后,新近崛起的雨林霸主提萨拉实际拥有了朗里湾大桥的控制权,以此掌握了深入雨林的交通枢纽。
七点十分。
空气里弥漫着雨林特有的腥臭味,连桥下波涛汹涌的河水都无法将这种淤积的臭味吹散。
守桥的士兵照例开始等待换岗,老实讲,虽然雨林里偏僻,但提萨拉部的装备却并不太差,起码在波兰二手AK成为标配的达那地区,提萨拉所拥有的那些没生锈的武器,就足以让她横行无忌,就连雨林里的老派势力---提瓦都要让着她三分。
七点十五分。
离换岗还有一刻钟,站了三个小时的士兵们已经到了最困倦的时刻。一是生理困顿,二是心里懈怠,毕竟在达那地区,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胆敢冲撞提萨拉阁下的军事设施了。
等待过桥的民众已经排起了短队,一辆经过改装的军用悍马引起了守桥士兵的注意。
驾驶室里坐着一位戴雷朋墨镜的嚣张青年,老道的士兵眼尖地认出那位青年手上的腕表是劳力士宇宙迪通纳,价值不菲,是最关键的硬通货。几位守桥士兵对视一眼,迅速将堵在前面的难民放过桥,移上铁栅栏,将那辆悍马拦下。
开车的青年依旧十分嚣张,他的短发用发胶根根直立地固定,面对十几把AK,头都不抬,第一句话竟然是粗口:“FOUKYOU!”
守桥士兵被骂懵了,哪有人来达那敢这么嚣张的。
被冰冷枪口对准,车里的青年反而很随意,他将雷朋墨镜抬过头顶,从隔板里抽了一张通行证出来,同样夹在隔板内的美金钞票也跟着撒落下来。青年很烦躁地挥开车面前的美金,操着一口不熟练的达那语说:“傻逼,听过ANDA矿业没?你们老板都问我们买生物采矿技术,少他妈挡老子的路!”
什么“ANDA矿业”,“生物采矿技术”一类的词对普通守桥士兵宛若天书,但听起来这似乎是为与提萨拉有生意往来的某家企业的太子爷,有人拿着通行证,立即上报核查身份。
眼疾手快的士兵已经拉开车门,从后备厢里搜出两把锃亮的卡宾枪,流线型的枪身和发凉的枪体让握住枪柄的士兵发出愉悦的欢呼。
“穷逼,没见过枪吗?”青年再次骂道。
复杂核查的士兵很快回来,逮住肥羊的兴奋已经不复存在,他很郁闷地将通行证交回,而后敬个不标准的军礼。
青年冲守桥的黑鬼比了个中指,猛地按响喇叭,示意他们拉开铁栅栏。
青年猛踩油门,然而就在那辆改装悍马通过关卡前,车子嚣张的太子爷不知道是起了什么心思,他一把抓起仪表盘上的美金,甩出窗外。
纷纷扬扬的草绿色钞票漫天飞舞,所有士兵都乱了。
“跪着叫爸爸!”
青年用华语大喊道。
画面最后结束于青年嚣张的笑声和排气管中冲出的烟尘。
以至于并没有人注意到,就在所有士兵都在抢夺美金时,一枚根本无法被发现的定向雷,从悍马底盘飞出,仿佛受到遥控般,划过桥面,紧紧地贴上了桥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