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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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我赴美深情告白之后,再也没听闻任何有关女人的讯息。不知是他封锁消息,还是默认了我。总之,他依然没让我安心,却也没让我悬着心。
从他大幅改进的回信频率中,我探出了些许变化。
那个藤子,其实是舍不下我的。
他已非当年那个一走了之的少年,经过了磨难之后的我与他,有些感情是放在心底不说穿的。
藤子今天给我梢来喜讯,信上说下个月要回国了。
前前后后从非洲到美国,一共六年。
六年间,我与他聚少离多,一年只聚一回。
高山上的奶奶要我带藤子回家过年,我总说那个混蛋宁愿在办公桌上过劳死也不愿放松片刻。
她最后的遗言里仍不忘提到藤子,她还说,那孩子乖,比我家阿桐还乖。
此后,我的四月五日开始跟其它人一样赶着扫墓了,我依照传统礼俗,准备了金银纸,手上带着她往昔去寺院拜拜时特别准备的红豆年糕,在祭祖的日子里不忘替她祷告。我没向观音祷告,我只会椰子树的祈祷,至少在我的经验里它曾显灵保佑藤子考上,保佑藤子的灾难转嫁到我身上。因此,我跟椰子树大王祈祷,希望藤子回来吃我家乡的年糕。
奶奶请人写了一份她操作的食谱,可以做出属于奶奶的味道,是特别留给藤子的。
她没留钱给藤子,她留了食谱给他。
藤子后来在国外收到这份食谱时,抖着手,说,跑遍世界文化遗产,没有一件比得上它。
在机场接藤子返国时,我内心十分激动,把一枚亲手打造的钻戒套在藤子的手指头上。我不准他拔下来,因为那是我亲自塑造的戒指,上头有一个图案,泰姬玛哈陵,小小的,真诚的,泰姬玛哈陵。他不给我他的,没关系,我给他我的。
我跟他说:“宋之藤,你完了,因为我已经改姓了,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我拿出身分证,他愣傻了,直说不可能。
宋楚梧桐。
我与他,真的成了一家人。我不姓宋,我姓宋楚,到户政事务所办理姓名时,我抛了一个煽情的媚眼,向笑容可掬的公务员解释我这‘宋楚’二字,是咱伟大的炎黄子孙失传的姓式,当年为了躲避仇家的追杀不得已换了姓,全球只剩咱家这么一支,这政府不是提倡什么保存自己的文化吗。就这样,我拐人的功夫派上用场了,那人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的附和我的话说这断根的血脉当然要接续,‘宋楚’这复姓就是这样瞎编出来来的。我很帅吧,跟那同样也是复姓的诸葛亮不相上下吧。
我跟藤子说:“你跑不了了,我这个梧桐哥哥已经创立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姓式,就为了你。这辈子要照顾你,下辈子也要照顾你,你跑到天涯海角,我就追你追到你无处可逃。”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嚣张?我还没同意!”
“我管你同不同意,我就高兴这么做。”
“你给我改回去!”
“偏不。”我耍赖皮,故意拿起笔在配偶栏写上“宋之藤”三个字。
“你把我的名字涂掉!”
“偏不。”
***
那一天,基隆的雨落着,我与藤子共乘一把伞站在藤子的母亲灵前祭拜,他神色哀戚,我跟干妈说:“我会好好照顾藤子,他以后有我在。”
蒙蒙细雨中,我在灰烬色的风中又看见睽违已久的笑容。
一抹傲立双雪的笑容悬挂在干净的脸庞上。我又目睹那久别的雪眸光彩,比天际星云星团还美丽动人的雪眸映入滚滚红尘,恰似傲立玉山顶峰那一株白皑皑的雪松。
我跟藤子跟我说,陪我一起走,一起慢慢走,好吗?
他没点头,也没摇头,他难得用感性的语调反问我,一起走,一起跑,还要一起飞,你追得上我吗?
是啊,一起跑,一起飞,梧桐的腿是在山上练出来的,绑上了铅块也追得上。
因为,你是藤子啊。
那一天我才发现,调整过心情的藤子不似先前那般避开我了,彷佛我与他之间在告白过后有了转机。
“我想,这可能是我在外交部的最后一年。我想了一阵子,还是换个工作好了。也许,我退一步对我们都好。”他谈论未来的规划时表情很平和,那平和的的眉眼却有一些惆怅。
我反倒被他这一席话吓着了。
我无法回应,他却反过来安慰我,从后方靠近,把额头抵在我右肩的肩窝处。
“也许我宋之藤就是找不出第二个可靠的肩膀才会认了你。”他摸摸我宽厚的肩,“你知道吗,我最欣赏一个男人够强,够硬,够洒脱,又够端正的样子,梧桐,你虽不近,亦不远矣。”
这是什么话?
我把他拉到身前拥着他的腰,咧开嘴笑笑。我说,宋之藤,你别小看我这肩头,是乾隆皇加持过的,你尽量把你所有的重量往我身上靠下。
那一天是我有生以最幸福的日子。
因为,他终于倒向我了。
那时,我的眼里含着幸福的泪光。
往后一周,我与他每晚都绵密地缠在一起,认了我之后,他的呻吟够酥辣,每每让我从骨髓里软到皮肤外,听着他颇有节奏的声音,忽高忽低,喘声又骄气又荡然,除掉防卫的喉咙发出的每一个音符实在很够味儿。销魂啊,真销魂。
然而,我快乐的日子并不长久,从云端跌落深渊也只在剎那。当然,是被我自己搞垮的。
那一天周日,我和话剧社前社长约好到家里来吃饭,藤子有公务要忙下周才回来,因此我顺便约了昔日的社员一起,男男女女,我们吃得痛快,喝得畅快,桌椅都布满了食物,啤酒、披萨,以及麻将。
我和这些昔日旧友叙旧,嘴里自然都是脏话,肢体语言也开始丰富起来,这一群搞剧团的人外型不修边幅,说起话来文学成语和龌龊的语汇交杂,一看见我就开始搭肩勾手,还不时搔痒逗弄,乐不可支。
其中几名和我同届的人,平日就和我没大没小的,许久未见,更是嘴里不客气。他们聊到了另一半,纷纷问我怎么定不下来。我跟藤子的关系是个不可说的秘密,主要还是保护藤子的工作形象。
“当年你还跟那个宋之藤起了口角,你们是什么关系?”
有人问了我就答:“我跟他是学长与学弟的关系,他高我一届。”
话匣子转到了藤子,有人认得他,又多话了。“宋之藤和你梧桐比,谁比较厉害?”
我跟这群人胡闹惯了,双方一来一往,我胡诌一语:“宋之藤哪能跟我比,信不信,他三两下就被我摆平在地上。”
兴许是众人闹着好玩,又或许是我那迷人的吻让众人难以忘怀,我又被鼓噪献吻。
麻将打完一轮,有人提议:“梧桐,你输了,给我们一人一个舌吻吧。”
气氛热闹滚滚,场子沸腾如同共享温泉般令人忘忧,我一时兴起,说:“你们一个一个来吧。”话音一落,我轮流一一把这些人用我那让人上天堂般的热吻摆平。
正当我拥着一名学妹时,大门不预期突然开了,藤子提前一天返台,挺着胸膛傲然立在门口。
我尚不及把学妹推开,只见藤子的脸色一阵青一阵黄,难看至极。
他怔了怔,我把学妹推开,与藤子四目交会,眼光错愕。
空气结冻。冰一样的静止。
他气得全身发抖。连大门都没跨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转身一闪。
我倏然起身朝门口急急追去,留下一室不解的眼光。
“藤子!”我向前高喊,藤子已经跑到大街上了。
在红绿灯前我伸长了手拦住他的手肘。
“你,放开我。”他企图甩开我的手,四只手交杂在风中乱打。
“藤子,不是那样。”我慌乱地解释。
“不是怎样?我不在,你当然可以做你的风流事。”他挣脱我的手,迈开大步走在斑马线上。
“我叫他们都回去,你现在马上跟我回家!”我急起直追拉住他的肩头。在红绿灯另一端,我与他起了此生最大的争吵。“藤子,你误会我了,不是那样的。”我开始懊悔怎么跟那些人玩起来了。
他冷冷看我,以一种鄙视又绝情的眼光足以杀死我身上所有的细胞,他说:“你明天就把你的姓改回去,我姓宋的不想有这样的家人,还有,你别跟来,你若跟来,我保证你永远见不到我。”他很冷,比冬日寒彻骨的霜雪还要冷上千百倍。
他又补充一句:“不信你试试看,我可以申请外派,永远不回来。”
我睁着一双无言以对的眼,嘴里只能抖着抖着,说不出完整的句子:“藤子,别这样。”
他昂起下巴,睥睨我的惊惶:“怎么,别怎样,我是不该相信你那些甜言蜜语。像你这样命带桃花的人,本性就该风流是不是?还是我说错了,你本来就是一个下流胚子只会在我面前装乖?我宋之藤真该把眼睛擦亮点看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真好笑,我还差点为你辞了工作,我真是又笨又傻。你给我听好,我不会再受你摆布了,你要追到哪儿去那是你家的事!”
“不是,不是,你跟我回家,拜托你跟我回家!”最后的句子,我已失控,对着虚怀无骨的风喘着、咆哮着。
我恨自己的一时贪欢。
大街上,人来人往全在看我俩,或低首,或看好戏。我在灯火明灭的红绿灯前感觉身体的温度顿时降到了谷底。
藤子声音低低的,他够冷静,他够沉着,他撬开舌剑说:“梧桐,有些事我是该考虑清楚,你的性子根本不可能改。”
“我改,我改,我全都改,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我认了,我好不容易走到这田地,藤子却亲眼目睹我的猖狂与不羁,他的固执不输我,街上的车声鼎沸,可我的脑中只听见他刻意压低的话语:“我刚下飞机,今天我累了,我不想再听你的借口。”
他走了。
走了。
他一转身又从我眼前消失了。
谁能回答我,我的幸福为何这么短暂?
我又看见那个从来就不曾留恋我的身影,往前直走,叫了一辆出租车,消失在台北街头。
我蹲在地上,摀着胸口,一只手揽住红绿灯的铁架,眉眼已经舒不开了。
藤子,别走啊。
拜托,别走。
我留不住他,一直都是如此,一直都是我苦守着他。
一整晚,我找不到他的人,手机不接。藤子,别这样。
回到家时只剩下社长一人整理桌面。
我颓丧地问:“他们人呢?”
“都回去了。你跟藤子还好吧。”
我双手掩面,叹了长长一口气,摇摇头。我从未如此痛恨我的桃花。
“我不要失去他,我不要!”
我淌着泪,执起双手捶首顿地,揪着自己失序的发丝让泪水纵横而下,淌湿了衣领、空无一物的双掌。
***
数日后,藤子悄悄搬走了。
被爱人抛弃的心情和被世界抛弃的心情是一样的。我最害怕被藤子抛弃了。
藤子的房间全搬空了,只剩下家具。我把房间彻底搜寻一回,他把个人物品都带走了。浴室里的、冰箱里的,以及客厅里的私人物品全部不留。
我打了电话,那端还是没人接。我只好硬着头皮拨到他上班的地方,那方的人员说他今天请一天休假。他难得休假,请一天假就为了从我这里搬离。
狠啊,藤子,你真够狠啊。
我无法取得更进一步的联络方式,只好发电子信件给他。
我问他:“藤子,你人在哪?为什么要搬走?你快跟我联络吧。”
这封信理所当然石沉大海。
翌日一早,我顾不得公务繁重,又直接打电话至他的上班地点,这一次,一个沉稳的声音接了,是藤子本人。
“外交部你好,我是宋之藤。”
我一愣,他的声音既稳重又迷人。
“藤子,什么时候有空,见个面好吗?”
“我很忙,没什么重要的事就别再打来了。”
咚,他果然还是把电话切了。我听着嘟嘟声,嘟嘟嘟嘟,嗡嗡嗡嗡,听了一分钟后才回神。
一整天没心思做事,我离开办公室,在展览厅里四处走动,身边都是观光人潮,日本人,韩国人,大陆人,美国人,还有一个落魄人。
我坐在长条木椅上,双脚交迭,双手交握,软力支着下巴。
曾有人说,报应来时犹如千刀万剐,万箭穿心,一刻不安宁,却又脱不了身,这报应的滋味当真一点也不假。现在,我的确是如他所说的,千刀万剐,万箭穿心,一刻不安宁。
为什么,我为什么把事情搞砸了?
为什么,遭到报应的人必须如此痛苦?
无天可呼。
我把头深埋在两膝中间,胸痛似一条长河湍流不息,没一刻停歇,我在来自世界各国的人群面前,在皮履穿梭的长廊里,顾不得一双双眼睛朝此处瞧望,再也忍不住、懊悔地、失态地哭了起来。
一个金发蓝眼的小女孩蹲在我面前摇晃着我的手背,发出稚嫩又柔软的童音。“Please-don’t-cry。We-love-you。”那一天,我被一大群人包围住,没人明了我这个命带桃花的超级桃花星正为这一生唯一想要的男人心痛。像我这样的人还称得上什么桃花星?
我望着来自远方的卷毛小不点,用英文试问:“你长大想当什么人?”
她眨着一双大眼睛活像个洋娃娃,用英文说着:“我想当航天员。”
我拭净脸上的泪痕,摸摸她的脸庞,撞见一个同样想飞的人,个头这么小,心愿那样大,辽阔到无尽处。我想起我的藤子,为了我打算放弃理想的藤子,我们之间就算有未来也不该是这样的走法。
“小乖乖,有一天,妳一定可以飞向你的世界,永远不要放弃,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