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之九 眼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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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界,往生道上。
俊雅青年与白衣公子并肩而行。
青年道,怕还是你早去几日。
公子道,无妨,有缘自会相见。
青年瞧了眼公子,叹,怎是个没红线的,可惜了这般容颜。
公子笑道,红线莫名死结之人,还来笑我。
青年笑道,阎王都说了,我虽福德深厚,但这结若这世仍不得解,便真成死结,再无姻缘。我又有何办法。
公子略一沉思,道,鬼友这许多年,我便多陪你到这世终结吧。
青年笑得开怀,执了公子手腕目光炯然道,可是你自己答应的。
三年后,人间,郡王府添了位小世子。
小世子聪敏机灵,自小便得先生夸赞,加上比两位兄长年幼十多岁,为夫人高龄所出,得王府上下溺爱。
长到十岁,郡王属意小世子与同龄子弟多加接触,送小世子去郡中最大私塾念书。
同学皆是官宦人家,其中一位清秀少年,小世子一见便有相识之感,不由亲近。少年比小世子大一岁,身子弱,与小世子性情甚合,遂成好友。
少年祖父乃告老还乡的前朝相爷,家族世代为官,训诫严谨,为任清廉,为郡人尊崇。郡王亦乐见两人交友,时常嘱咐小世子照顾少年,送衣送被皆是同规格两份,留一份给少年。
小世子豁达乐观,不但不计较,还常说要将自己这份也送与少年,只盼少年身体好些。
少年亦受家中宠爱,总笑道,自家一床,你家两床,三床被子,我没病也得压出病来。
十六岁,郡王来信,嘱世子回府。
世子告诉相府公子,公子道,该回去了,你本不该以功名为念。
世子叹息,轻道,皇帝提防各处郡王,我家两位兄长入朝为官已是步步小心,我倒宁愿安闲些。
相府公子笑道,怎的一脸寂寞。
世子苦笑,随口道,你来陪我,便不寂寞了。
相府公子看着世子,但笑不语。
郡王将期望都放在两位兄长身上,小世子逗雀遛马,听曲赏花,消磨时光。
过了大半年,小世子不知怎的愈加消沉,对什么都失了兴趣,急得远在京城的两位兄长都差人快马加鞭送了好些京中趣物。
郡王和夫人也急,又怕下人带小世子散心过火,沾了酒色恶习,宁可他在家消沉,一时没了主意。
又数月,眼瞧世子愈加清瘦,郡王收得老相爷修书一封,顿时神采。
十日后,世子别院毗邻的小院打理干净,物什一色全新。
小世子这才发现,问起小厮,小厮如实相告,小世子哑然张口,拖着鞋冲过院去。
院中人比少时更见秀美,正自整理书册,听得脚步声回头一瞧,不禁笑道,有这么惊讶么。
世子指着相府公子道,你你你怎在这。
公子道,你也知我自小体弱,长辈亦只盼我安乐在世,多活几年。如此,在这郡王府中吃喝不愁,做个世子幕僚岂不正好。
世子喜笑颜开,忽又感叹,可惜了你的好文采。
自此,小世子重又生龙活虎。
这般年纪,郡王也为小世子物色妻室。小世子总道,他要自己选个中意女子。郡王与夫人一向溺爱,加上大世子与二世子早已有后,便随他去。
说来也怪,小世子俊雅倜傥,多得女子青眼,可他瞧上的巡抚三姑娘,龙图阁学士孙女,县令幺妹,连翠华阁唱曲的头牌如玉都对小世子无意,甚或早有意中人。
世子努力多次无果,很是颓唐,相府公子陪着帮着,也只能好言相劝。
世子道,还是你洒脱,一点桃花都无。
公子笑道,哪家人愿自家女儿给我守寡,我乐得清闲。
世子自知失言,讪讪道,要不我娶你得了,反正我不守也得寡。
公子闻言大笑,道,若是郡爷知晓,你可得提前守寡了。
两年又过,小世子姻缘仍未定,索性拖着相府公子四处游山玩水,偶也赏花问柳,却不再费心追求。
私底下夫人也曾抱怨,郡王道,谁还不知相府公子只剩这几年,由他们去。
那年冬天刚至,雪还未下,相府公子终于撑不住了。
小世子守在床前四天五夜,眼看大夫在外间跪了一地,心知这回是真留人不住,泪不自禁。
相府公子面色苍白,虚弱道,早该知了,哭什么。
世子道,我也不知。
公子道,时间不多,还有何要对我说么。
久久沉默,小世子忽泪流满面,啜嗫道,也许……到现在,我才明白,我……我喜、喜……
相府公子忽轻叹,断了世子表白。
罢了,我明白了。相府公子轻声说着,拉过世子手腕,尽力握住。
世子听不真切,凑过脸去。
这种话,要还在的时候说,下次别犯了。相府公子说着,竟是清泪两行,道,惜取眼前人。
第一场大雪落下,相府出殡。
之后半年,小世子只差将自己反锁院中,与世隔绝,郡王与夫人更不敢提成亲一事。
待得夏躁渐去,小世子一身清爽拜见父母。
一年刻苦读书,一年勤学政事,第三年,郡王已可将大半政务交由小世子打理,竟得郡中交相称赞。
三年一次面圣,朝中诸人皆赞郡王教养有方,乐得无心朝政的郡王恨不得天天上朝,对于小世子的执意不娶也不再动怒,塞几个女子相陪便罢。
荏苒十年。
郡中政通人和,小世子没了前时忙碌。朋友拖他听曲,推脱不过,也便去了。
老鸨有意与世子结交,唤了最美的四位清倌献艺,见世子不爱,又唤上五位。世子无法,只得随意敷衍。
老鸨正要灰心,忽见世子目光停留,直指奏乐人中。
垂眸弹琵琶的秀气少年,竟得世子青眼。
老鸨喜笑开颜,从不见世子动心的众友亦齐心撮合,世子又是推脱不过,当夜便带了少年回府。
郡爷与夫人多有惊疑,但许久未见世子如此喜色,各自默许。
相府公子去后便死寂的小院重又热闹。下人在别院寻不见世子,到此处来便是。
但世子并不宿院中,只是闲来听曲聊天,对少年处处照料。
下人亦有微言,更多是艳羡这少年出身贫寒,又不比几位姬妾美艳,能得世子如此厚待。少年多少听得,原本是做好被强迫床榻的准备,却久久不至,此时倒更好奇这俊雅世子究竟中意自己何处了。
世子常差人送华贵衣饰,郡王和夫人爱屋及乌,赐赏有份,加上想与新人结交的姬妾女眷亦常送些绸缎玉玦,将少年的衣柜塞得满当。
有一回世子见着,不禁笑道,一天穿三件,倒也来得及穿。
少年也笑道,世子不是嫌我瘦么,裹个里三层外三层,六层衣着,我不胖也得变成胖子。
世子本笑着,闻言一楞,眸光闪动,忽将少年抱个满怀。
犹似听见有人总笑道,自家一床,你家两床,三床被子,我没病也得压出病来。
少年满鼻是世子清冽气息。带着来自回忆的寂寥与微颤。
少年听见心跳如鼓,分不清来自谁。
过了数月,正是早春。
府中皆知世子待少年愈发好,夫人思虑数夜,终于找上门来。
少年在青楼学过礼数,此时养得玉润,夫人打量着,叹一声,道,也是好孩子。
两人闲聊多时,夫人开口道,你可知,这院子原本住的谁。
少年静听往事。或许他人不理解,但夫人又怎不明白儿子心意。虽然她当时没有点破,此时也没有明说。但少年能明白。他感觉得到。
老夫人去时道,道我自私也罢,告诉你这些,只愿我儿安好,真心爱人,亦有人真心爱他。
数日后,世子与少年踏青游春。
出了郊外,世子带了少年策马飞奔,将随从扔在老远。
下马,一片青葱好时光。
草丛中并肩而坐,世子忽问,发生何事么。
少年不答。
良久,世子轻叹,便欲起身。
少年突然拉过世子,仰头吻上。
满口芬芳,世子惊怔。
少年苦笑,一时清艳非常,道,直须惜取眼前人。
世子浑身一震,眸中悲怆再无掩饰。
少年未及回神,已被按倒在地。
翻滚草间,神智渐次迷乱。
喘息浓重,衣衫半解,世子忽然停住。
少年看去,世子已拉上少年衣襟,撇开目光道,抱歉,我不想逼你。
说完,世子步行离开。
少年在草间躺了许久,终是以手遮目,落下泪来。
那日后,府人渐传言世子已腻味少年,不再踏足小院。
少年一切如旧,只琵琶练得更勤。
中元日,王府上下忙碌至夜深。少年无名无份,乐得清闲。仅剩的小厮怕他寂寞,聊起闲事,其中一件就是小世子每年中元祭完祖宗,便要去相爷家一趟,相爷家连世子专用的酒壶都预备着了。
夜深,月满。
辗转许久却睡不深,少年隐约听见脚步声,睁眼时却已浓重酒气。
一人径自拍门而入,扶靠门边。
少年一惊,坐起道,世子?
世子跌跌撞撞走过去,被榻前踏板绊了一跤,摔进少年怀里。
少年皱眉,扶起世子。
世子醉眼朦胧,盯着少年看。
大了几岁,少年愈加清秀了。
也不知想着什么,掰过少年,吻上去。
少年愣了许久才想起反抗,醉酒世子软脱无力,被推倒一边。
少年喘着气,看着世子醉态五味杂陈,只得又将世子拖起,欲扶他回别院。
正想着,忽闻抽泣声。
世子埋在少年颈间,迷糊呢喃。
少年听不清。
世子坐起,双手抚了少年脸颊继续呢喃道,我在努力……他也说,惜取眼前人……你不要也像他,说走就走了……我会努力,惜、惜取……
话未完,少年已吻上。
月色满屋,华帐飘曳。
赤裸胴体纠缠榻上,再无顾忌。
被贯穿刹那,少年欲哭,却再无泪水倾泻。
府人又传,小世子与少年重修旧好,恩爱胜前。
郡王也知两人夜夜同居一处,却屡屡动怒前便被夫人压下。
世子待少年极好,又送了所纳姬妾足够银两,准予自谋生路。
有时花前月下,世子会问少年,你可喜欢我。
少年便笑道,喜欢的。
说完,少年不去管世子面上寂寥,将脸贴着世子胸口,抱紧。
时间久了,少年有时会误以为世子看的是他,问的也是他,恍然又自嘲。
再不提惜取眼前人。
他想看,便让他看。他想问,便让他问。他想听,便说与他听。
剩下其余,彼此明白,再无僭越。
又三年,疫病流行,波及郡中。
老郡王年事已高,郡中事宜早由小世子接管。正值隆冬,病死冻死无数,世子情系百姓,连日不眠,处理疫情。
四个月后,疫病终得控制,世子却倒下。
郡民竞相探望,被郡王拦下。夫人双目红肿,道世子染上疫病,不久于世。
已尽人事,郡王与夫人也被隔开,以免传染。只少年自行请愿,照顾世子最后一程。
世子无力道,有什么想说的,都说了吧。
少年想了许久,道了声,如今,你终不用再等他了。
世子便笑,甚是开怀,道,是,我在等。等你。
少年怔住。
世子拉过少年的手,道,我也不知何时起,就成这般了。只是你看见,也作没看见。有些话,要还在的时候说,但我说了,你定也不信。
少年胸口起伏,言语不能。
世子闭了眼,面上带笑,最后道,我惜取眼前人了。一直在等着,你何时,也能惜取眼前人呢。
少年怔然,胸口有何物再无可扼,不觉泪水滂沱。
恍惚间,世子重回鬼界,又是俊雅青年。
阎王在前鬼差在旁,还有软座相候。
一旁文书宣读判文,道他此生多有建功,德行仁厚,上界谕旨,提为仙吏云云。
青年恍惚听完,随鬼差前行。
鬼差与他闲话,问他记不记得那没有红线的公子,投生两次,一次相府公子,一次弹曲少年。相府公子早逝,本该于鬼界逗留百年方可投生,公子却道已答应陪挚友至此生终结,便自甘投生为弹曲少年。结果少年为青年殉了情,造了杀孽,如今困在轮转盘上,怕要魂飞魄散,真是可惜。
青年闻言惊悟,忆起前尘种种,丢下鬼差直奔轮转盘。
轮转盘上,痴魂冤鬼无数。
白衣公子风姿独立,却已身影飘渺,听不见唤。
青年被值守夜叉拦住,正要受杖,被赶来鬼差阻止。
鬼差急道,仙官,这是为何。
青年却笑,道,愿以一世仙格,换他一命留存。
鬼界,僻静院落。
白衣公子惊醒,一时不辨真幻。
身侧俊雅青年同塌而眠,笑道,隔了一世,此处仍是老样子。
公子张口欲问,终是微笑点头。
青年道,啊,还是变了的,我将隔壁屋我那张床丢出去了。
公子一愣。
青年轻轻压上去,吐息笑道,不愿与我同榻么。
话未完,青年已吻将上去。
公子面飞红霞,正要回应,又被青年压下。
青年道,罢了,等你养足精神。
公子轻笑应下,窝在青年胸口,沉沉睡去。
青年自半开窗口向外看去。
鬼界风景依旧。
轻执了公子左手,青年不禁叹道,不枉我这般折腾,终是长出来了。
白衣公子本无红线的小指,竟生生长了一截红影,欲缠上青年左手红线,却被那死结阻断。
青年抬了右手,往左手红结一扯。
死结竟是顿解。
青年轻道,本是我所结,自只我能解。这回,你逃不掉了。
话未毕,两根红线已纠缠联结。
青年环抱公子,满足睡去。
呓语如梦。
呵,直须惜取眼前人,该是只为惜取眼前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