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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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火冲天,将每个人的五官映照得扭曲而诡异,他看着这些熟悉的脸庞,想要叫出来,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一个灰衣的老者转过身,额上深刻的皱纹像松树皮,盛满了慈祥温正,“辛爷爷,”他喊了出声,心里定下来,朝他奔过去,“你看到我娘了吗?”
“快滚!”那老者厉喝,一拂袖将他重重地推倒,半张脸被火光一映,泼了血般,他茫然地看着老者眉间冷漠如铁的神色,将“快去救我娘”的嚷嚷憋回口中,指甲深深地抠进泥土,几乎撇断,突地听到身后粗重的呼喝,“快将这妖妇拿下。”他连忙回头,却见得几个皂衣的衙役推搡着一个身量纤弱的女子,手中的铁链示威地抖得哗哗响,“娘,娘!”他大叫着追了过去。
黑漆漆的路面看不清,他脚下一个不稳,摔了个嘴啃泥,待抬起头来,那几个衙役和娘都不见了,他焦急的四顾,恍惚中看到一群人正将一个女子推向熊熊大火,“娘!”他凄厉的叫起来,那群人朝着这边回过脸,咧开嘴笑了,面上阴惨惨的,像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故游。”温柔的女声在耳边轻唤,“娘!”他惊喜的看着笑着向他伸出手的女子,敢要抓住,一阵狂风突地平地而起,卷起尘土砸进他眼里,他再一定睛,哪里还有娘的影子?
冷,好冷,四肢百骸都在发抖,他艰难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趴在一只乌篷船里,水流声和夜里的寒气从破缝中钻进来,他动动身子,硬邦邦的船板硌的腿和胳膊生痛。
鲜血不断的漫延,浸透了脚下的大地,漫过了他的小腿,要将他整个淹没,跑,快跑!那些可恶的影子,阴魂不散的追着他,他抽出剑狠狠砍向缠上来的一只,灰蒙蒙的影子变成人形,断掉的头颅喷出的血溅到他脸上,腥臭味搅得他胃里一片翻腾,他弯下腰捂住嘴,喉咙里涌出的液汁仍从指缝中流出,他看着自己的掌,沾满了黑色的液体,“难道我体内流的是黑色的血么?”他茫茫地想。
他整个人轻飘飘的飞了起来,游荡在连绵不尽的云海,心下惶惶的,又带点惬意,又像希翼着什么。一缕灿金色阳光从云层中漏下,正投到他身上,顿时觉得暖洋洋的,连心脏仿也裹在柔软的丝绒里,视野中出现一个朦朦胧胧的人影,离得远,面目望不真切,却又极清楚的看见那人发髻间的钗子,九瓣莲花样式的,连镂凿的的纹路都纤毫毕现,他是知道那人名字的,心里口里兜转着,却不敢叫出来。
忽地脚下一个踏空,他笔直地坠了下去,一下子就落了地,胡乱用手一摸,摸到冰冷冷的墙面,抬头望去,那墙高耸云霄,竟看不到头,他大惊,想跳起来,却发现自己只是一只蚂蚁,在一团可笑地乱转。
“故游,故游。”谁,谁正在唤他的名字?
他睁开了眼,自己好端端的躺在床上,额头凉伈伈的一片,,双脚也有些发冷,原是被子里就没多少暖气,他眼睛尚未适应较暗的光线,但近在咫尺的熟悉的气息让他舒开了眉头,他低低的叫了声“师傅。”
若离伸手擦去他额上的冷汗,柔声道,“故游,你刚刚做噩梦了么?”
曾故游“恩”了声,眼前的人依旧只看得到模糊的轮廓,但那一双星般的眸子里切切的关心却看得分明,他怔怔地看了很久,心想她也能望进我的眼里么?
这样想着他不自然的偏过头,梦里残存的情绪流泻出来和现实混淆了,比夜色更深的眼睛蒙上凄伤和迷惶,又幽黯了几分。
若离武艺修为已臻化境,在黑暗中犹能视物,她看到这少年紧锁着眉,平时斜飞着的,燕尾般的眉毛低下去,在眉心处凹成不安的丘陵,看到他睁开眼,表情瞬间放松下来,看到他怔怔然地望着她,那样的眼光,仿佛隔着重重青烟仰望莲座中的神祗,怀着欲语犹不得的心情,她恍惚觉得熟悉,好像很多年前,她也曾这样望着一个杳然的背影。
若离将手中抱的一团轻薄的料子层层展开,双腕一抖,那料子像一大片薄得几乎透明的云飘动起来,从半空落到床铺时,却变成了下雨前吸足水汽的云块了,曾故游感觉不到厚重,忍不住抽出胳膊放上去,双臂就陷入极致的柔软里,若离边顺被角边道,“虽说是初春了,但夜里还凉的很,我看今天晚上露水重,便拿床被子过来,却见到你睡得极不踏实。”
她人也就在塌沿坐下,“要不要师傅陪在这,等你睡熟了再走?”
曾故游不想吃她哄孩子似的这一套,却又的确希望她陪着自己,便咬了咬唇,不作声。
若离只微微一笑,觉得这样挂念着一个人的饥渴冷暖真是件麻烦又快乐的事。
她轻轻抚着柔滑的被面,它是教中的巧匠用“暖蚕”的蚕丝梭织而成,单薄的被衾其实是双层的,里面充盈着南疆“云树”的吐絮,那些洁白的丝絮成网状攀在树身,大风将它们吹向高空时,它们在空气中膨胀延展,像低徊的云朵。
手下的触感温暖又滑腻,她却想起指尖拂过粗布青衾的暗凉和微糙,那应该还是百年前,在一间简陋的竹轩,地位尊崇,惯于呼婢的她为那人亲手叠被铺床,可转眼时光荏苒,山河翻覆,故人已杳如黄鹤,现世喜乐终不可念。
“我梦到我娘了。”曾故游低缩着下巴道,嘴和鼻子都埋进被子里,本就不大的声音更低哑了,像一只已疲惫的手用指甲末梢带过干涩的琴弦,若离听得心尖一颤,她第一次觉察到这率达的少年也有无法挣脱的恐惧。
人在年幼时,人世的体验尚肤浅,对世界的感知领悟还只是一团混沌,如果这时灵魂受到伤戮,遗留下的恐惧便像跗骨之蛴,那是勒入血肉的缰索,越挣就会越紧,直至旧伤迸裂,鲜血淋漓。
若离握住他裸露在外面的手,又细心地将寝衣的袖子拉下盖住手背,安放在她手心里的修长五指此刻如同巢中的雏鸟。
“从地动中逃出以后,我和母亲就住到临流村,这个村子并不像表面那样普通,里面的村民大多身份特殊,有的是从官府大牢逃出的绿林好汉,有的是起义军的余力,甚至还有被下旨灭门的贤臣的遗孤,在四地烽火不断,人命犹若危卵的乱世,聚到了一起,只求个辛勤耕织,平凡稳当的日子。不过,也有些壮志不死的义兵暗中奔走,秘密地为效忠的将领刺探军情,传报消息。”
“村子里的人对我们颇为关照,我们的日子虽清苦些,却也安宁。在我十二岁生辰那天,一个外人在村子登岸,当时天色晚了,便在村子投宿。”
“那人原是朝廷密使,他只当我们都是一般村民,便拿出度牒要求安排食宿,我娘便恭敬应承了,打扫厢房让他住下,晚间竟连我的长寿面也没下,倒殷勤备酒备菜招待那朝廷的狗腿,待那人喝醉歇下了,母亲去翻找他的包裹,找出一封朱印缄口的密信来。”
“一拆那信,娘的面色就凝住了,那上面赫然是甲等通缉犯的名单资料,其中就有五六个村子里的人。那密使若不是天晚耽搁了,早早就有县衙的官兵来抓人,如果深查,免不了会牵连村子其他人。”
“娘一直以爹为骄傲,从小教导我要有舍己为人的觉悟。她还说村子里的人对我们有大恩,要牢牢记着。那日,为了保住被通缉的同乡们,她竟故意制造了场火灾,烧掉了家中的一切,以及那份密信。”
“那密使被娘叫醒逃出屋子,虽丢了信失了职,却也不能怎样,他决计想不到有人肯牺牲所有家当来救他人。”
曾故游闭了闭眼,停顿了一下,若离感到他的手指痉挛地蜷缩,像雏鸟的尖喙啄在手心,麻麻的痛。
她不由赞叹,“你娘真是为有勇有谋,品格超群的奇女子。”
“可后来。。。可后来的事,”曾故游抓紧她的手,“那大臣的遗孤叫常南,性情暴烈,他知道那名单上有自己的名字后,一怒之下,竟不计后果地将那密使杀了。”
“密使失踪,衙门很快追究过来,而村里的人,竟然。。竟然众口一词的说使者是在我家火灾中遇难的。”
“我被人拉扯得不能动弹,眼睁睁的瞧着衙役们带走娘,我哭着求村子里最公正的长者辛大爷为她洗清冤屈,他却虎着脸一把推倒我,我知道再求那些忘恩负义的人也没用,便一个人摸到了县衙大门口。”
“不管我怎么击鼓鸣冤,都没人来搭理我,那些门卫甚至像赶苍蝇一样赶我走,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蹲在墙角等着娘的消息。我等了整整一天,直到家家户户都闭了门,天上亮起了第一颗星星,它孤零零地斜挂在一隅,像什么时候就会掉下来。我模模糊糊听到什么声音,急忙跳了起来跑到衙门口。”
“我呆呆站在那,小腿突然自己发起抖,看着门庭前的两只石狮子正用没眼白的空眼窝瞪着我,心里不由一阵慌似一阵,大门突然间打开了。。。”
泪水顺着眼角汹涌的流出,曾故游几乎泣不成声,“我看到。。。娘被人抬了出来,胸前插进了一把匕首。”
“那匕首我认得,是爹以前送给娘的,她从来没离过身,那些衙役说娘是畏罪自杀,可我知道不是!咳咳咳。。。”曾故游剧烈的咳嗽起来。
若离替他顺着气,心下黯然,一个好好的女子,为什么要举刀自戮?故游的娘,又是个有节气的美貌女子,在乱世中,一个没有靠山,出来逃难的美丽女人,若碰到心术不正的虎豹之徒,只能拼个鱼死网破吧?
“天很快就黑了,那晚没有月亮,星星也很稀少,到处都是黑色的影子,我抱着娘,再没流一滴泪。那是我第一次想要杀人。”
“娘生前是有三千弟子的大儒的女儿,可死后,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我报不了仇,也没法好好安葬她,我恨自己那么没用。。。”
若离按住他的肩,“不,故游,你那时只是个孩子,那不是你的错。”
曾故游摇头,“师傅你还记得那个偷火种的天神的故事吗?我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他(她)牺牲自己解救他人,却得到那样悲惨的下场呢?”
若离只能沉默,哪怕她流观人间百年,阅尽诸法世情,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我在娘的坟前守了一夜,天明的时候,我跟她说我要离开这里。走之前,我还是忍不住回了村子一趟,我要问问那些人,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娘?我娘救了你们,你们却把她往火坑里推!”
“我一身泥泞,刚走到村口,便看见常南,没等我开口,他脸上一变,问我怎么还跑了回来?我气的不行,上前就给他一耳光,我们扭打成一团,他武功不及我,被我按到了地上用拳头揍,他大声呼叫,竟把辛老头子引了过来,老头子和他沆瀣一气,粗声粗气地叫我滚,永远也别回村子,我扑上去要和他拼命,他竟下手刺了我一剑,我又惊又怕,不想就这么死了,只得施展轻功逃走。”
“我跑到运河边,正好看见一只泊着的乌篷船,就跳上去划船顺流而下,划着划着,我又累又饿,就这么晕了过去,醒来时,已是在陌生的港口了。”
若离蹙起眉,心道照说临流村的人就算都是些叛乱的草莽之辈,既先前对曾氏母子关照有加,便该有侠义心肠,怎么会为脱罪而将一个女子送上刀口?而后又将恩人之子逼走?其中曲折,她却也猜不透。
但曾母身份单纯,那常南是从皇命下逃出的一缕血脉,身份秘密复杂的多,自然不能供出去。使者又在曾家投宿,说是死于火灾可省却不少麻烦。村民们又是些混过江湖的人,必要时权衡利弊,狠得下手,为保住贤臣后人,将曾母牺牲,也未必就做不出来。
这人心叵测,从来让若离觉得厌倦,她叹了口气,心想不管事实如何,却都重重伤着了故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