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天作囚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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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暮未暮时分的天色是近于黑的黛蓝,曾故游抱着长剑走在碎石铺就的小径上,几根细细的草从石缝中探出头,他的靴底仔细避过,“春天不远了啊。”他这样想着,在拐角处转了个弯,突地楞住了。
眼前突兀地出现一座极高阔的墙来,横亘在南北间,堵死了去路,可明明白天还没有啊,难道是鬼打墙?曾故游并不信这些鬼神玄说,再一定睛,原来是相对的藏经阁和丹霞室之间的天空。两楼在视觉的误差中将天空切割成方方正正的一块,成了一座虚空之墙。
我竟然把天看成高墙,是今天太累了吧?曾故游用拇指和食指揉着眉心。
他放下手,仰起头来,北斗星雪亮,他的心却有刹那的迷糊:也许天空真的是一座极高极远的墙。
人不过是墙角下卑微又渺小的蝼蚁,一代一代,生死繁衍,那些不可预测的野蛮的外力随时可能冲垮蚁穴,不管是上天发作的怒气和淫威,还是肮脏的人心投下的巨大阴影。
也许,人类是被放逐在天地高墙内的囚徒,每个人,都潜藏着原罪。
囚墙里的罪人们斗争,相残,压迫,反抗,相爱,互惜,以天做帷幕,地做戏台,纠缠不休地将戏一世世演下去。
曾故游站到门口的时候,若离正在案上布着饭菜,闻声直起腰,看着他温柔地道,“练剑勤奋是好事,可也别太逼迫自己,下次记得早点回家吃饭。”
若离见曾故游埋头狠命地往嘴里扒着饭,不由道,“慢点,别噎着。”曾故游抬起头来,眼圈竟有点发红,若离忙问,“怎么了?”“没什么,”少年不好意思地擦擦眼角,“只是觉得能回家吃饭真幸福。”
若离勾起嘴角,美丽的线条里却藏了一丝心酸,这少年还在总角之龄便失怙,在此后飘零江湖的日子,每个傍晚时分,再见一处炊烟是为他升起都是一种奢望吧?她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夹起一块鱼肉放进他的碗里。
曾故游挑着棉芯,剪去焦黄的灯花,小簇的火焰跳跃在他眼里,那极深处却埋着一团阴影,他将食指从火苗里飞快地穿梭,屋子里的光线明暗不定,投在墙上的影子盈盈缩缩,像有生命的怪物,若离在他身畔坐下,笑道,“别玩了,弄得屋子跟妖精洞似的。”
曾故游挑起眉,有点讶然,“师傅也会开玩笑啊。”
若离敛敛衽,没说话,心想自己和这个生性跳脱的少年待久了,竟不觉受到影响。
曾故游身子在宽敞的文椅子里向后仰去,抱住自己的双膝,修长的脖项低垂着,刘海凌凌散散地滑下额头,昏黄的火光下面目便有些模糊,他低低地说,“算起来,这里是我第三个家。”
若离“恩”了一声,去角落的壁橱里取了没完工的刺绣,低头绣起祥瑞的龙凤花纹来,这骄傲的少年几乎从来不提及自己的过去,他像兀傲的鹰,你只能见到他在风雨中的勇决和洒然,他凌乱带血的羽毛却被仔细藏起。
他抱着自己的膝,像抱守着残缺的旧境,若离想我只要静默地倾听,甚至不要抬头去察看他的脸上破裂的情绪。
“我出生在南方一个富庶的镇子,父亲算是当地的名士,我已经记不清他的脸了,那里的一切现在想起来就像一幅被水洇开的水墨图,只剩些深深浅浅的色块,可我清楚的记得那一天的早晨,我起的很早,扒在走廊的柱子上看天,有一大片飞鸟像被人轰散一样惊叫着四下乱飞,日头还没出来,可我总记着有飞鸟浓黑的影子从脸上袭过。”
“而后的事在我四岁的脑袋里,只是一片混乱,耳边是各种声响,尖叫的人群,轰然倒塌的墙垣,鸡鸣和狗吠,像有巨大的铜锣在头顶咣咣当当地敲,敲得脑子嗡嗡的响,什么都无法思考;脚下的大地剧烈地震动,想要吐,空空的胃揪成一团,胆汁连同恐惧一起被堵在喉咙里,我知道发生了不寻常的事,可我却说不出到底是什么灾难,小时的我害怕打雷,每到了雷雨天,我都会叫着“打雷了,打雷了”扑进母亲怀里,可那天我叫都叫不出来,这世上最可怕的原来是没有名字的惊恐。”
“我还记得母亲出汗的手,灰尘蔽日,天地怒吼,诸神远去,只有她的手紧紧的抓着我,给我一丝丝安慰,昏迷前我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的家,想我以前淘气被关在府里时,使劲仰着脖子才看得到墙头发亮的琉璃瓦,我拼命的踹着墙壁撒气,它纹丝不动,反而弄痛自己的脚,在我印象中它坚不可摧,可那一眼,我看到它就像玩具一样被推到,简直和折断一块云片糕没两样,那是最可怕的噩梦里也不会出现的场景,那么真实,却真实得像假的一样。”
“我在母亲的背上醒来,四周的景物是全然陌生的,我们走在长满杂草的阡陌,两边是青青的麦田,空气中有新翻过的泥土的淡淡呛味和植物的清香,我问母亲,‘我们不回家吗?父亲在哪?’她没有回答,我哭了。”
“其实小孩子的意识很清醒,也很敏锐,不是哄哄他们就当没事了,我一醒过来,发现向来干净芬芳的母亲蓬头垢面,右边脸颊还肿了好大一块,自己的四肢像被马车碾过一样酸痛,我就明白有些东西再回不去了。”
“母亲告诉我发生了地动,而我们逃了出来。我要母亲放我下来,看得出她很累,只是不说而已。我拽着她的衣襟不停的走,野茅草擦过小腿,痒痒的有点刺痛,视野左边是一座山,不管走了多久,看它它总还在那里。”
曾故游说的很慢,声音可以说是平静,但如果看到他忍不住皱起的眉和面上小小的抽搐,你会知道记忆中的惊涛骇浪正猛烈地一波接一波地冲上岸;烛火轻摇,一只瑟瑟的影子爬到若离手中的水绿绸缎上,她正要往回抽几寸,那影子又缩走了,一只褚红的龙爪已半成形。
“我和母亲在一个村庄定居下来,那村子靠着一条不大繁忙的运河,就叫‘临流村’,日子清贫多了,但村子里的人很照顾外来逃难的我们,我从没觉得苦过。十岁那年,母亲带我回到以前的镇子看看。”
“在地动中毁掉的镇子重新建起新的房屋,入镇的干道上竖立着一座高大的功德碑,我看到上面父亲的名字,他在那场天灾中为疏散人群牺牲了,幸存的人们把他的事迹刻到了石头上。那天的夕阳为石碑镀上红色的边,母亲把脸紧紧地贴了上去,好像从冷冰冰的石头里汲取着温暖。镇子里传来熙熙攘攘的人语和车马声,我知道那里不再有我的家,可那里已有许许多多幸福的家。”
“沙啦啦--”的喧声突然从门缝里钻进来,应该是夜风在作祟,那些才长出稀疏嫩叶的树木摇动着枝条,新芽攀附在新皮上轻轻地战栗,若离侧头看见如精怪们的犄角的黑影游走在窗棂上,张牙舞爪地似乎想冲进屋子里,但因为有那么一灯如豆,柔和的灯光笼罩着斗室,它们的触角像被烫着般蜷缩急退。
若离将线头咬断,换了一色丝线,在心里默念“可那里已有许许多多幸福的家”,轻声道,“你有一位好父亲。”
曾故游感伤地叹息,“这辈子我与高堂的尘缘太浅,他们都没能等到我来尽孝,可我还是感谢上天赐予我一位好父亲,和一位好母亲。”
他用一种说不出的古怪的声音加了一句,“还有一位好师傅。”
乍听上去好像因为感激不已而从闷闷的鼻腔里发出变音,仔细辨别,会发现掩藏了什么情绪,像死去的腐草暗地滋生着新的生命,萤火什么时候就会幻化出来。
若离又挑了根暗金色的丝线,和方才明黄色的那根比了比,却拿不定主意哪个好,曾故游看她一眼道,“师傅是为我做香囊,怎么不问问我要什么样的?”
若离抱歉地笑笑,“你喜欢什么颜色的?”
曾故游却不答,只是道,“天下没哪个师傅待徒弟能如师傅待我这般了,你教授我各种本事,还为我缝衣煮饭,我心里惶恐的很,不知要怎么回报您?”
若离奇道,“你今日怎么说起这般客气的话来?这哪是什么回不回报的事?我跟你有师徒的缘分,这于你许是幸事,于我又何尝不是?人情缘分是该珍重相待的,不必拿来计较。”
曾故游道,“喔,古诗中说‘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便是这种情形了?”
若离失笑道,“你这般比作可又不太准了,‘投之以木李,报之以琼琚,非报也,永以为好也’说的是男女两情相悦之事。”
曾故游半晌没接话,余光瞟见一只呆头呆脑的蛾子撞向烛火,有些烦躁的倾过身将它弹开,又从若离手里抽出一色线,道“我要暗金色的。”
他站起来,跺了跺因维持弯屈姿势而有些发麻的双脚,道,“我有些累,先去歇息了。”也没有向师傅问寝安,甩甩袖子就走了。
若离倒不介意,他这徒弟佻达率性,对她好是极好的,却向来没有什么恭顺敬畏,他还自然而然的很,弄得连她都隐隐觉得,似乎他们本就该这般相处;她看着他从袖口露出的一大截纹理细致的手腕,暗道少年人的身体成长起来真如春雨里的竹笋,那样蓬勃清健的力量,不可抑制地从骨节里渗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