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流云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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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涵教的一处别苑建在雪山中的流云谷,曾故游和若离便居住在此,流云谷位居雪山核心,是造化神奇中意所在,谷外天冻地封,谷内却是四季分明;春秋代序,与雪山外的世界并无二致,但准确说来,它更像广邈宇宙中自成气象的微缩世界,谷中的花木鸟兽皆于世相异,形态习俗都以自己的方式存在着,曾故游初到时,颇觉新鲜讶然,久之便淡然以待,师傅说这世间的独种或少数之物,既然存在,便有他自己的理由和章法,即使不熟悉,不理解,也不必生惧怖之意,或歧视偏见。
曾故游秋末至教中分址,若离看他伤势痊愈的差不多了,便倾力授课,文治武学,天文地理,机关器械,莫不涉足,新的生活开始时,总觉得日子忙促凌乱,时间流失的也快,不觉间朔风一日强一日,进冬了。
雨雪交杂,绵密地下了几日,这天清早终于歇了,曾故游闷在屋子好几天,师傅训导的所谓“寒冬宜养静,静中念虑澄澈,可见心之真体”,于他是左耳进,右耳出;逮了个晴天,便非要拉着若离到谷中的林子里转悠,二人循着小径一路观景,只见得到处是百木凋敝,衰草稀疏,曾故游皱皱眉,“今年冬天还真冷,一只鸟兽也没见着,也不知它们怎么过冬的。”话刚落音,便觉着脚下踩到一团柔软,低头一看,竟是只白色长毛小兽,肚皮外翻,四肢蜷缩,早没了气息,若离默然停住,蹲下身捡了只较尖锐的石块,就最近的树脚挖起坑来,曾故游正欲帮忙,却听到不远处传来野兽呜呜的哀鸣,心下好奇,大步跨了过去,连若离在后面说甚也没听清。
那三人合抱的粗壮古树树身龙鳞苍苍,虽是寒冬,却犹自枝叶茂郁,棕黄色拳头大小的果实藏在厚实的叶子下面,颇为累累,正是这诱人的果实把树脚周围一块空地变成战场,体型硕大而剽悍的白色长毛兽背对着古木,对面前的敌人龇牙咧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威胁声,进犯它的敌人不过五六只体型瘦小许多的红色长毛兽,毛发凌乱,有几只身上已是皮肉外翻,伤口猩红可怖,连四肢都痉挛般不正常地打颤,但饥饿所逼迫出的勇气,支撑着他们不退缩下去,曾故游直看得血液发热,“这畜生,欺人太甚了些!”
他顺手折了根树枝,屈指一弹,正打到那蛮横家伙的脑袋上,白毛兽吃痛一嚎,腰身一扭,竟直直张爪扑向曾故游门面,肥胖的躯体意外的灵敏,从肉垫中生出的爪子饶是尖利,曾故游躲避不及,也不敢硬接,抽出长剑反转手腕以剑柄点向它圆滚滚的肚子,那白毛兽果然挨了一记,四脚朝天地翻倒在地上,曾故游想它肚子上膏脂颇厚,应不至于重伤,却没料到这凶兽打个滚旋即又扑了过来,情急之下他挑剑斜刺,“呜。。。。”白毛兽背上鲜血喷涌,痛的在雪地上不住翻滚嚎叫,泥泞的地面被滚出蜿蜒的血路,说不出的刺眼,“故游,你怎地伤了它?”一袭白衣闪过,若离急急地抱起地上的白毛兽,语气里已带了几分谴责,她右手很快掏出一粒药丸送进它口中,左手二指在白毛兽下喉处一按,不断痛苦挣扎的白毛兽不一会便耷拉脑袋昏睡过去,若离又拔出发髻间的银钗,刺穴止血。
“师傅,我。。。我不是有意的。”曾故游僵硬地解释,若离听出他口气不对劲,回眸瞧他脸色,竟有些发灰,忙过去携了他的手,“怎么了,故游?”曾故游把视线从雪地触目惊心的血迹上移开,冰冷的长指推推额头,“没什么。。。其实,我很讨厌血,特别是从自己手中流出的。。。可是,我以前还是杀过很多人,我不想瞒着您,可我希望您能明白,我不是天性嗜血,我只是。。。想活下去。”他低首以虔诚的目光追视她莲花般开落的洁白衣袂,暗自着想这双曾沾满鲜血的手能否守护这莲颜如雪?
若离握着他的手紧了紧,力道正是安慰一个需求慰藉的孩子的大小,“我知道的,你不是,我的徒儿有金玉也不能比的品质,骄傲的像只鹰,喜欢漫不经心的笑,其实比谁都正直善良。”她以淡然的语气肯定着陪在身边的少年,一刹的静默间曾故游无声地咧嘴笑了,若离的脸上也浮起一个极渺茫的微笑,她低低的重复,“我知道的,你不是。。。我知道的。。。”少年的笑沉了下去,怀有某种心意的少年人心里都住着一头敏感的小兽,这时它嗅到一丝渡着悠远寂寥的时光过来的惆怅,明明牵着她的手走在冰天雪地的人是他,可真正陪伴她的却仿佛是一个看不见的人。
曾故游深深吸了口气,他不喜欢那种奇怪的感觉,但他不躲避,不怨愤,“师傅,这次我真的不是有意的,这里是我的家,我绝不会再让它被一滴血所玷污。”若离侧身看他一眼,道,“我也不是要责备你,你见不得恃强凌弱,但寒冬生存环境艰难,不同的兽类之间总会有竞争,只有较强的一方才能活下来,这是自然规则中的一种,虽则看着残忍,但贸然以人力干涉,可能会打破固有的平衡,导致与本意相反的结果。”曾故游重重“恩”了一声,突地跳到若离前方一个急旋刹住,躬身作个长偮,“师傅教训的是,徒儿受教了。”若离被他此举吓了一跳,却哪里还恼得起来,见少年因弯腰,脖颈上裹得严严的长氂领子开了一隙,便伸手替他拉好,一边抿嘴笑了,“下次可别这般莽撞了。”
她唇纹极美,抿嘴时更是深刻了几分,世上没有哪一只丹青妙笔能描绘这生动摇曳的美,曾故游目不转睛的瞧着,一丝丝胜利感陡然生在心田,如青烟从瑞兽香炉中袅袅探出:我能天天守着她,逗她笑,你却不能。再一想自己这是跟谁叫板呢?那缭绕的轻烟便被风一吹,散了。
正午时分,雪又下了起来,一片一片极大,从灰色的云层以缓慢凝重的架势垂落,虽是白日,天却暗沉沉的。精雅的小轩内燃了火炉,明亮温暖,若离为救回的红毛兽缝合好伤口,正提笔开补气生肌的药方,兽类体质和人不尽同,但这于若离也是易事,便分神检问曾故游近日的功课,“前几日你在藏经阁拿的书都读得怎样了?说给我听听。”
曾故游正支着颐,眯了眼打盹,手和脸都半埋在袖口领口的纯白色长氂里,和那服了麻沸散,缩头缩足睡着的的小兽好似一对亲兄弟,听到若离问话,忙坐直了身子,眉目却流转,“徒儿花了不少功夫看《诗经》,不爱雅颂,转攻国风,有一篇里写到‘绸缪束薪,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夕子夕,如此粲者何?’叫人心旌摇荡,感怀不已,犹如忽见烟花灼眼,映丽夜空,欢喜爱慕之余,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用长指戳戳白毛兽,似乎妒忌它可以睡得无知无觉,自己却遣不尽大小闲愁,没抬眼,只又道,“我想拿这几句诗来形容师傅,真是适合不过了。”若离看他一眼,没说话,回过头看到药方上洇了一滴重墨,再下笔又写错了一个字,曾故游轻咳数声,大声道“《蟋蟀篇》中说‘今我不乐,日月其除,元已大康,职思其居。’说的是行乐趁今日,不然光阴白白流逝,但也不能太过度而忘了职责,真真有道理,徒儿受益匪浅,立志往后要做到‘好乐无荒,良士休休’。”
若离笑道,“喔,这很好罢,还有呢?”
突地听得“辟驳”一声,像木柴烧裂开,曾故游离火炉很近,闻声下意识望望炉内,一簇蓝焰在焦木上跳跃着,忽地爆出一朵明亮亮的大花来,随即缩了,灭了。火光映照他年轻的脸,像镀了一层金,正思索着什么,他的眉蹙着,薄唇深抿,轮廓分明的脸竟好似哀愁的神祗,“我还读到一个故事,在离我们中土极遥远的一个国度,曾出生过一位伟大的英雄,正是他把人们从黑暗和冰冷中拯救出来;因为传说天地之初时,世界上并没有火,没有光明和温暖,那位英雄本是高高在上的神祗,却不忍凡间的人们在黑暗中煎熬,便瞒着天神之王将火种偷出散到人间,他为此受到极大的惩罚,生生世世被铁链束缚住,每天白日一只鹰来掏吃他的内脏,夜间又会长出,等待第二天被吃。”他长长地吁了口气,“这个故事我怎也忘不了,它太凄烈,太残酷,我以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故事。”
若离已写好药方,拿过镇纸压在一角,将羊毫笔浸到笔洗里,转动细细的杆,“你读的是《海外异经》,当年一位师祖出海到过遥远的异国,翻译了当地的典籍故事,又带回中土,这些书没有广为印刷流传,多只剩些残篇了。中土之内,各地的文化风俗尚且有异,他国的更是相差甚多,”她拿起毛笔看看,羊毫被凝干的墨纠结到一块,笔杆上的墨迹也未洗净,再瞅一眼笔洗里的水,几乎还是清的,曾故游笑道,“水太冷啦,墨化不开。”若离且将毛笔置到一旁,不去管它,“中原的土壤就像这一泓没热气的凉水,融解不了悲壮至此的故事,自从西周以来,中原文化便大多归于一个‘和’字,它像一个圆,为帝王者在里面放牧百姓,教化众生,可真的有那么一个圆,能包容一切是非黑白,万象森罗么?”
她怕冷一般,将一只素手敛到襟口,似乎在抵挡寒风吹到裸露的肌肤上,可屋里很暖和,她连修长的脖子也严密的裹在狐裘中,一个近似嘲讽的笑浮到脸上,“很久很久以前,我相信这个圆,相信公正,相信希望。。。可现在,我是不信的。”
曾故游有些惊诧一贯宁和的师傅竟也会有这样的笑,他突然回忆起一些往事,而这样的回忆对于他来说好比凌迟,他不知道这个天外浮云般的女子是否也经历过什么,但他做不到和她一样的自制般的轻描淡写,他的声音已经颤抖,“这个故事虽近于神话,我却觉得和现实惊人的相似,在它的里面,没有公平,没有救赎,没有希望。。。”他握紧拳头,暗青色的经脉清晰可见,像痊愈的伤口在肌肤表面留下浮凸的痂。
他不想在在乎的女子面前流泪,将头深深埋进臂弯,却感到有人温柔地抚上他的肩头,“故游,是不是想到什么伤心的事了?要和师傅说说,还是要师傅先避开?”
曾故游不做声,若离也就默默地站在他身边,半晌,曾故游抬起头来,脸色缓和了些,额头却还泛着细密的汗珠,他勉力扯扯嘴角,“我没事了,倒叫师傅操心。”若离举袖替他擦去冷汗,微微点头,“没事就好,不管怎样,师傅会一直在这里。”心下却并不轻松,患了某些病症的人会间歇地疼痛,这次痛过去了,不代表下次不会复发,找不到病灶的话,就避免不了下一次。
她想让他分分心,便吩咐道,“故游,你去把那只红泥炉子生起来,我有些乏了,想煮茶喝。”曾故游挑挑长眉,笑道,“师傅,这样的大雪天,煮茶不如煮酒。”若离秀目微睁,“你倒是叫师傅惊喜连连啊,上次要教你兵家术法,你提前把书都藏起来了,这次酒窖这么隐蔽,却让你找着了。”曾故游倒是面色不改,嘻嘻道“原来师傅你知道了啊,啊,简单的活儿您做,粗活我来。”一面说一面掀开门帘出去了,不用说是搬酒去也。若离呆了呆,开始找火石芭蕉扇生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