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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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年夜凌晨十二点,一零一巨塔高高的灰飞艳光四射,我独自站在窗边对望,听得一声声咻咻咻,一声声砰砰砰,外边似乎很热闹。我拿起DV把烟火秀拍下,喜不自胜地彻夜未眠把影片放在网络上。看吧,小王子,不必出门就能看个过瘾。
我署名小王子的网页上,隔日有人回应:窗口边的小王子,别着凉了。
那个人署名一辈子的呼吸,我回应他:你咒我!
对方回应:礼仪家教。
我又传字过去:对流氓用不到礼教。
那三天放假期间,我就着计算机与他在网络上用中国文字外加英文打了一架。
我俩又企图把对方撂倒。
只是这回我和白安之间有些不一样了,盼着他传来的字。
夜里关机前,他鸣金收兵送过来一句:我的手给你当枕头靠。晚安,乖乖睡了。
那冰冷的文字何其炽热,短言短语的嘘寒问暖把人的铁心都化了,那时,一定是塔里的人需要一条绳索,一条可以离开高塔的绳索,而绳的那一端系着谁你就念着谁,我,小王子,抓到了那根悬浮的绳子,就不知不觉不想放手了。
***
数日后,我刚过完十八岁生日,恰好放寒假。
在父亲与白安见过面之后,父亲说,“这个白安不错,可以好好栽培。”
我不免嫉妒起来,我才是你儿子啊。
白安一放寒假就在饭店打工,顶着与我同样学科第一名的光环,又有头头撑着,他一来就让人眼睛一亮。我从不知他换上西装制服站在柜台笔直一站竟是如此亮眼,保镳的架势英气逼人,把人的魂都吸走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还有中的,西的,南的,北的。
他白天熟络地和每个人打交道,所有人都喜欢他,他们依着他的姓氏替他取了“白马王子”的绰号。
于是,我这小王子多了一个头号劲敌。
见过小王子与白马王子争霸战吗?肯定是好戏连连,这厢,却是暗斗绵绵的场子。
自从他为我挡一架之后,我与他就没再闹僵了,但没闹僵并不表示气氛和谐,都怪我那傲性一再提醒我,这世间只能有一个王子,不是他就是我,一种潜在我傲性骨子里的烟硝味,随时都有可能爆发。我虽然没向昔日那般把白安看得低低的,也没把他看得高高的,却不时隐隐约约吃起他的醋。
母亲有时让他白天也待楼上,待遇与我一样,就像儿子一般养。
第一次他到十七楼我家是母亲要他上来的。母亲指着一顶黑紫相杂小呢帽问说,白安,你看看这顶帽子如何,欧洲款的,英国女皇也有一顶。
白安嘴很甜,他说,王妈妈,妳的气质太高雅,连我都羡慕王枫有妳这样高贵的母亲。
我把白安拉往旁边提醒他,别乱说话。
他说:“我正在工作。”
果真,他认真工作得到了奖赏,母亲从一堆提袋中挑出两只,递到白安手中,说是替他选的冬衣。灰色风衣,毛线衫,外加一条棉织休闲裤。
我问,妈妈我的呢?
她说,地下楼亚曼尼专柜新款刚上市,儿子,你拿着卡自己挑。
我有些吃味,眼珠子羡慕盯着白安手上的提袋。妈妈,那不一样,不一样……。
我以为人的生存方式很简单,有人会把钱自动送上门来让我花用,银行会自动把各种卡以举世最毕恭毕敬的态度捧上。因此,当我得知白安需要自己赚钱缴学费生活,这让我十分诧异。他与我同年龄,想法却务实得很,该工作时工作,该胡言乱语时就跟我胡诌,总之,那个校外的白安有点老派。
他说,他一路上都是自己赚学费上来。
比起我这个骄贵的贵公子,白安的平民背景让我好奇,尤其是,他的……家人呢?
总有家人吧。
每每触及家人的事,母亲就撇撇嘴示意我噤声,好似这是个见不得光的阴暗。
后来才知,原来每个人都知道白安是个童年失怙的孤儿,却绝口不提任何跟家有关的字眼。
***
白日,我住在高高的十七楼,偶尔无聊望着更高的一零一大楼,偶尔手里拿着米兰昆德拉的小说,啃咬着充满哲思的字。黑暗的意义?我初满十八的青涩羽毛尚不足以体认黑暗意义,也许只求在字里行间获得一些驱赶无聊寂寞的力量。
我读到一半就觉得倦了,把伟人的理想阖上,就着沙发昏昏地半睡半醒。
谁能预料到未来,在我刚探入成人的年纪,白安伸出手替我揽下一片漆黑,一片我永远也无法忘怀的黑。我与白安的交集,往往与黑暗力量脱离不了关系。
他似乎忘了我与他先前相斗比人气的约定“把寒假的时间都让给他”,他忘了,我也不提,兴许是胡闹着玩的一场不知愁的狂少游戏。我一直以为他真的忘了,因为他忙着在楼下打工,忙着和头头交头接耳,我不懂楼下的事儿,父亲说,等我国外留学回来再说。
那一天,我刚送走钢琴老师,正想没事擦擦鞋,正专注时头头在门外敲门。
通常十七楼只有家人才上得来,以及一些打扫的人,上来之前一定会先通报。我一开门,看见了头头严肃中带点慈爱的面容,身后还站着白安。他穿着一身剪裁刚刚好的黑色西装外套,笔挺站在后方。饭店的制服都是出自设计师之手,穿在不同人身上却少有如他这般出众的味道。
我眼睛为之发亮,暗中较劲的性子又自寤寐中觉醒。
头头说,他带白安上来了解环境。
所谓的环境,就是十七楼家里的保全设施。
我让他们入门,心想头头从不带人进来,这屋里是头头的管辖地盘,又为何是白安。
头头,你为何老把白安带在身边绕,又聊得像一对交情好的朋友父子。
我又吃味了。
看他们二人在屋里绕呀绕,我继续擦我的鞋,把鞋当宝贝似地揉呀抚呀呵护备极,专心所致,白安不知何时来到我沙发旁,看着我搁在沙发桌上那本米兰昆德拉的书,以及一张写着端正五个字的便条纸。
黑暗的意义?
他啧啧了两三声,冲着那五个字外加一个问号挑了挑眉。
我斜四十五度看他,见他对那五个字有意见,笑我不懂吗?于是有点恼怒问他:“你动我东西干嘛?”
头头在另一处检查线路,没听到这里的情况。
白安脸一下子煞白,阴阴不悦说着:“谁动你东西,你别他妈的想乱指我。”
“我想怎么指你就怎么指,这里是我家。”
头头此时忽然从石头蹦了出来,听见这一句。微微叱责我:“你怎么这样跟白安说话,你的家教都到哪里去了。”
“头头,我下去了,这个地方不适合我,有人不欢迎我。”
白安识相地往门口走,走路有风。
走到门边时,他顿时停下脚步,说:“王枫,你过来。”眼神锐利比七月夏天的炽刀还可怕。
谁怕谁,我放下鞋往门边一站,双眼半高傲半昂首瞪他。
“你敢惹我。”
他嘴角里恶狠狠逼出这四个字。
“你耍流氓呀,你在我家耍流氓呀?”
我推着他的胸口,他更恼怒了。
“哼,王枫,本来不想提的,现在我就是要耍流氓,我他妈的不干了,你现在立刻跟我出去,别忘了你整个寒假都要让给我的。”
他长串的话一落,我当场与他翻脸。
“那不过小孩子的玩笑。”
“是,是小孩子的玩笑,就凭你,王枫,你真是输不起,还是输怕了要跟我打马虎。”
他的话愈来愈嚣张,我的傲性又起,当场起手往他脸上甩。他架住我扬在半空中的手,鼻孔气得生烟,说:”你还敢继续惹我!”
“本少爷就是不喜欢有人这么跟我说话,头头,头头。”我往后方高喊,看他能拿我怎么办。
头头从房里钻出来,看见两只对峙的狮子剑拔弩张,他半空中抛来一句:“小王子,你把事情闹僵了才来找我,你们的事我还是别管的好。”白安扬起嘴角得意一笑,哼了一声。
后来,白安果真没再上楼。
骨气不输我,我俩谁也不低头。
台北一零一被迷蒙的云雾挡住,气象报告今天有沙尘暴。我望着灰灰的外头,把白色镂空窗纱合掩,拉上绣着云图的白色厚布幔,把室外的台北景色关上。
难得回家的母亲从外边一推门进屋就猛喊我的名,问我那白安为何不愿意上来,她买了几件新衣要给他穿穿。她说那楼下人多嘴杂不方便,让他上楼来。
她拿起话筒跟白安说了几句话,随即把话筒送到我手上:“他要跟你说。”
我接过话筒,心不甘情不愿。
“王枫,你妈叫我上楼。”
“那你就上来啊。”
“你下来恭恭敬敬请我上楼。”
“你……。”我忍住平日被他激怒对他恶形恶状的言词,往母亲瞧了瞧,
电话断线,我没有回嘴的机会。
在电梯口时,我恨恨地暗骂他,匈奴人,鞑靼,倭寇,海盗,大流氓。
我一下楼,一出电梯口走了几个曲曲折折的弯道,进入一楼明亮宽敞的接待大厅。
“少爷好。”
“少爷好。”
“少爷好。”
沿路都是弯身九十度的招呼,我挺胸翩翩踱至柜台,优雅帅气地走到白安面前。
四周都是惊呼的眼光。
柜台上方垂吊着昏黄的水晶灯,柔美照耀下,白安的脸和煦如春阳,那相貌简直就是从杂志里翻出来勾引人的人模人样。可那人模人样却不怎么可爱,一副志得意满。
我右手搁上光可鉴人的石英柜台桌面,四周眼光全落到我身上来,谁都知道我王枫平日只待在十七楼,今日一见小王子出巡,引来蠢蠢骚动。我皮笑肉不笑,用极小的音量轻轻却定定说:“白安,你给我滚上楼去。”
“王枫,你讲话客气一点会死呀。”
他也回敬我一句,我俩都故意将音量调到最小。
面子,我是要的。他若再不回礼,我那傲性的旗帜正准备开张,呼唤着主人。
“我肯下楼来,已经很给你面子了,要不你自己看看。”
我转身,员工已经咚咚咚不知从哪一楼自动集合到一楼来,集结在对面那幅价值连城的赵无极泼墨巨画前,窃窃私语,眼波流转。我朝那些人微微礼貌性地点点头,对面传来笑声不断的莺语吱吱,几个柳腰乱摆,幸福洋溢画在脸上。我那淡淡的点头,掀起一道道暗恋涟漪,惹得一群女孩殷红着脸。
白安起身跟在我身后三步,随我拐弯进电梯,沿途又是滚地球般不断点的“少爷好”。
我在电梯口按了电梯,进入后按了密码外加刷卡,几种通关方式确认后电梯开始升起。
“我就做到今天,明天不来了。”
我转头看他,面无表情。
“不来就不来,与我何干。”
他嗤了一声,用脚点一点我的鞋侧。
“当然与你有关,你提醒了我,不能对你太好。所以……。”他顿了顿,看我半晌。
“所以如何。”
“明天开始,我去哪你就跟我去哪。”
他睁着坚毅欺世的眼,我回迎他不屈不挠的眸。电光火石,石破天惊,小王子与白马王子的暗潮汹涌就从眼神的较量开端。四只黑色瞳仁正式交战,谁也没退怯,互相顶着一片凌厉。
“你做梦。”
“你自找的。”
***
进屋后,我往房间奔去,把白安留给母亲去聊。
我躺在床上翻开那本米兰昆德拉的作品,却一个字也看不下。心烦气燥。阖上眼皮,一种不安的直觉无端扑来。
不对,不对,我怎能任由白安跟我母亲单独相处,这铁定会出事的。
果不其然,我一推出房门,两张笑脸瞅着我眉开眼笑。
“儿子啊,你们没多少时间了,寒假要交纪录片作业,你怎么还让白安留在楼下工作。”我怒瞪着白安那张无辜的脸。
“你们两个一组,那我就放心了。”母亲说完话自顾自地到房间去忙了。
若不是跟他杠上,我肯定瞠目结舌赞佩那灵活的头脑。
“明天早上九点,我来接你,把过夜的行李准备好。”
我狐疑地瞪他。
“还有,现在送我下楼。”他手上拿着两个提袋,母亲为他添的新装。
我一步出铜制大门,他瞬间把提袋往我手上挂。
“替我拿,拿好。”故意把手插口袋。
我此生从未帮人提过东西,被人使唤。
白安,你真的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