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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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界何其广大辽阔,眼一张,少说也有千百个人物角色从眼中左进右出,右进左出。
然而,入眼后能紧紧抓住不放的又有多少。
一排樱花树,死不松手的寂寞,唉,还有一个刺眼的白安。
我终于明白体内的细胞是何等坚强,我不怕白安的拳头,想跟他好好正面交锋一次。
我的细胞如斯禀奏着大脑,来一次正面交锋,怎样。
***
过去我不把白安放眼里是最大的错误,原来我的隔壁两排斜后方住着一位匈奴人,看着我小王子的江山一一被打下来,我翻开历史课本,正身研究起历史的教训。
这个时候造个万里长城还来不来得及,不,来不及了,我砌砖的技术太慢而那万里长城的绵长又太伟大。那么,还有什么办法……?
我注视着台上的白安,他是历史组长,老师偶尔让他出点考题做做小考。
白安,你总有弱点的,别让我掐住,否则……。
他把方才的小考考卷让我们彼此交换着改,改完把卷子收回给他。
我在班上编号七号。
中午,他走到我身旁抽出一张没写姓名编号七号的卷子问我有什么看法。
我一愣,什么事什么看法。
他把卷子翻过背面摆放在我桌前,指着上方几个端正的字。
来一次正面交锋,怎样。
我何时没注意居然把内心的想法写出来,还落在他眼里,这下子就算是不想下战帖也像是个战帖,怎么赖都赖不掉了。
我脸色丕变,抬头看着他,把卷子捏在手心里。
“王枫,你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头头,你的话我记住,让他是吧,让这个匈奴人是吧。我憋住一股气把自己气得煞白,我气自己寻不出一个办法应对他的招。
我放开手心,把卷子还他,顿时起身想让自己冷静,朝外边走去。
空气冷得像冰窖,今年的冬天特别冷。我打了几个寒颤一个人往无人处挨。
顶楼的空气更冷冽,风飒飒鼓鼓地灌,我挨着冷风不到五秒,一个大手把我拉走。
“王枫,你怎么了?”白安焦心地问。
“要你管!”我的眼眶气得红红地,更不想让他看到。
“你他妈的在干什么?”他的话又臭又冲。
“不要你管!”我的话你没听到吗。
“由不得你!”
他又发出口头禅,把我拦在寒风里,我身子簌簌发抖,他硬把我往楼下带。
我用一手一脚抵住门边,两人一上一下拉扯,忽地,他放开手,问我:“你想跟我打一架是吧,来啊。”高大魁梧的劲道又把我往顶楼拉。
我就这么被他甩了五步远。
他一欺近我就紧紧掐住我的衣领,我被他的力量拉近,鼻孔相近不到三寸。
***
我终于出手了。
顶楼里的味道都被风卷得干干净净,湿的霉味、腐的木味全不复见。
我手中的拳头没停过,我,王枫,十七岁,出身在严谨世家,从来没打过架,我恼羞成怒把心头火全送回去,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白安,你故意整我,你故意整我对吧。我咽不下就是咽不下,打从我有思想以来,不入我眼的人随手一挥就扫光,只有你,只有你,故意跟我作对。
我的手酸了,停下来。
我喘着气,大口大口喘着。
风卷飞蓬,吹乱的发丝朝天际扬起,寒情万种的冬风,宁作煞气的冬风,只许刺骨的冬风里,两只黑瞳正面迎上,木曜的瞳仁有太多疑问,太多愤恼。
“你为什么不回手?你看不起我?”我怒目而视,手还不断推他。
“你高兴打就打吧。”
他硬是不还手。
顶楼的风呼呼吹啸似一头猖獗猛虎,任何人都顶不住这种要命的风。
“我的拳头就是不想碰你,王枫。”
“你看不起我是吧?”
他嗤鼻反问我:“你讲点道理,究竟是谁看不起谁?”
风神肆无忌惮往我脸上刮,我在怒吼的狂号底下,尚不知一个人的拳头可以砸碎一切,也可以悉心呵护一切,他的拳始终没落在我身上,即使我如何激怒他、惹恼他,甚或挑衅他,他的身体任我砸,他那双手却从不还手。
***
十二月的冬风让人没命地躲。
我在风里尝到此生最冷的大地,回到家里,比银白世界还冷的天无声等着我。
我就着一台暖炉巴巴地望。
来人啊,好歹也给我一双温暖的手,问暖的字儿,什么都不给的家像什么话。
我在冬天里渴望地候着。
一连几个冬天,我都藉由高科技暖炉取暖。
晚上,我的父亲终于在我上床前进屋了。
他略带酒意脸红通通地,见我还没睡就说:”来。”
我从书桌前跳出来,他说:“你准备考什么科系啊?”
妈妈跟在身后转,见我没接话自动替我说:“他不管念什么以后都要接班的。”
二人讨论起公事,一会儿陈董的儿子怎么样,一会儿张董的老三又怎么样,咱们的儿子也不能输人,把身体养好点再送出国留学看看。然后是明天要问问简秘书股东会的事,股价跌了,随后又是一阵与我不相干的话题,旅行团,装潢,机场……。
我躺在白色织锦床上,对着温暖的枕头心中暗念:“还是枕头你对我最好。”
目送寂寞,自日出东方至西下,日日轮回,时时不减,夜里的孤枕独想,少年的青涩里不知还有多少寥落该当。总是独自仰望一零一高塔,数不清无尽的无聊。
我,小王子,原来不过是个住在塔里的少年啊。
***
隔日,头头问我:“小王子,你跟白安是不是有误会,听说你跟他打架。”
误会,头头,白安看不起我吶,他连跟我交锋都不屑,把我看得扁扁的。
但我怎能如此说,我说:“头头,你再找别人吧,我不喜欢白安。”
头头看我不开心,又问:“他人不错啊,他哪一点你不喜欢?”
“就看不顺眼,烦。”
我三言两语否定白安,头头有点不悦,把车停在校门口转过身正色对我说:“是不是你先惹他?”
头头,你那什么表情?
“去跟他道歉,听我的话。”
头头,你说什么?要我跟他道歉?
“你今天就跟他道歉。”
头头,你这算什么,帮着外人算什么?我闷着一张脸脑中轰轰闹,拉开车门下车不回应他。
怒火加身,一肚子火气又上来,烧得我全身难受。
我的傲气细胞窜出头指使着我,启奏王枫主子,别向白安低头。
北风更劲地增长如吃人利爪,窗口边的乱流未见半点消退。廊前的栏杆无人倚上,全都躲这霜雪似的风。安静的校园,无人问的空廊,冷窒地让流连在外的人都撑不住这一片寒了。
真寒了。我叹了一口气。
***
中午时间,我在寒气逼人下,利用时间背英文,拿出一本英文杂志翻了翻。
我的座位靠窗,窗口突然站了一个人把我吓了一大跳。
不知哪一班来的小男生开口便道:”王枫,你出来。”
我问问什么事就这儿说吧。
那小高一胸前绣着一条线,长相斯文不打紧,外貌也颇为高雅,不难看出也是个出生富裕的贵公子。他看我没起身之意,言语间又是一句:“王枫,你出来。”
我颇不以为然,又是哪个小女生的问题找上门来。起身走到走廊。
他伸手就是往我身上一推,众目睽睽下,我退了好几步身体往墙边撞。
有人惊呼起来。
他又推我,开口说了一个名字,小亚。
小亚,那个小高一,曾对我表白过三次,但我多送了几次五字箴言,那小女生该懂的不是吗。后来我没再见过小亚,以为没事了。原来转学了,原因居然是失恋。我何时让她恋着,她失恋转学干本少爷何事。
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飘闪进来,把小高一轻轻松松抓到一旁,像扔小白兔一样往东往西晃。
他对着白安撂狠话。
我心中暗笑,傻小子,你什么人不撂狠话居然对着白安,我有些可怜起他渺茫的未来。
晚上,两个家教老师不约而同都临时有事。
我对着电视,转到动物星球频道,研究起猛兽吃人的状态。
你的弱点是什么?白安,你总有弱点的,别让我找到。
你的弱点在哪……?我搜索着,不停搜索着。
银屏里,野猴跃树抓鼠,下一集海豹偷蛋,再下一集大象被人绑上卫星导航……。
白安的弱点?……,直到后来,这个问题在若干年后某个悲泣的深夜里,我对着一个失魂落魄的鬼影子,沾到一道眼眶中沁出的陌生水渍,我才找到答案。原来,白安的弱点竟然是……。
∞∞∞∞∞∞∞∞∞
隔天,老师说白安请假,人躺在医院。
全班骚动讨论派哪些人去看他,我是班长自然躲不了。
听到一些传闻说是昨晚被一些人拿棍棒打。
我一惊,心想,夜路走多了总会碰到鬼,你这叫活该。
医院的气味有一种沉滞的化学药酸,让人只想远离。
我带了一些同学进入医院,大家七嘴八舌问他何时可以出院。
他人缘很好,英雄嘛,虽爱斗但也不是不识相的那种,长得又高又帅深得小女生的青睐,他头上绑着白纱布说只是观察有无脑震荡,不碍事。他一路听着同学那些哄话,脸上开心地笑。我站得远远地,想起头头要我向他道歉,刻意不愿和他交集。
“王枫,你这几天多留心,那个小亚好像不好惹。”
见我闷不吭声,他主动抛来一句。
“喔,原来你是被小亚的人打的。”同学七嘴八舌讲着瞎话。
小亚,我连她的脸孔都不记得,这情伤又是如何严重到必须找我麻烦,我被小亚莫名其妙的死心眼弄的一头雾水。
肩头有人轻轻一拍,转身,看见了壮硕的头头。
同学见状就先一步离开了。
头头也是来看白安,帮他付医药费,顺便来带话。
“小王子,王董说要安排见白安,你要不要一起来。”
见白安?我连见父亲一面都难如登天,有机会一见居然是拜白安之赐。
“跟他有什么好谈的?”
头头见我态度不佳颇有微词,当场就晓以大义:“小王子,王董平日要你对人有礼貌,你跟白安说话没家教的态度让你父亲见着,是要让他脸往哪里放。”
没家教?
我怔怔着,头头,这些话你有必要在白安面前说吗。
“你让谁给宠坏了,你知不知道为了一个叫小亚的小女生找人来闹,白安连命都替你挡下了。”
头头,你在说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跟他道歉。”
头头按住我的肩头,把我推向床头。
我的脚似有千斤重不愿挪,脸色苍白地比白骨映月还惨,头头,天塌下来都有你顶着,今天你怎么不帮我顶了。你怎能让心高气傲的我受此委屈。
我嘴一撇,脸扭曲变形,难堪地转身就夺门而出,身后有人追来。
我没命似地跑,我的天塌下来了,我的天塌下来了,眼中热热的雾气冲上脑,我跑过几个路口终于停下。
我听见自己呜咽的声音,十二月的凄风好冷。我缩瑟在某个小巷墙角,灯光阴阴暗暗,头头的黑头轿车从前方大马路呼啸飞过,来来回回了三趟。
我故意往巷子里觅去,抱着自己的双臂蹲在地上。
我在死静的巷子里哭红了眼。
我是累了还是太寂寞了,此时此刻,任何人只要给我一点温度就好。
黑暗里,远方闪着亮光,台北夜晚的霓虹灯渐渐黯淡。
我啜泣了很久,终于把埋在胸前的头微微抬起来。
一个熟悉的身影斜斜站在前方的灯下,倚着昏黄的灯,头上包着白纱布朝我这边望。
我在寂寞的十二月冬天寒风中,终于看到一个人了。
白安,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吧,看我被头头这样指责没家教,你心里得意吧。
白纱布挪至眼前一尺。
他踢踢我的鞋尖,蹲在我面前低低说:“王枫,回家吧。”
我沉默了一分钟,嘤嘤回他话:“我不想回家,我家里没人。”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寒风中,我瑟缩着,不愿回到那个寂寞的家。
沉默中,一个温柔的句子把我缠住。
他说,一个人太冷了,我陪你吧。
然后,抓着我的手,把手慢慢搓热、慢慢搓热、慢慢搓热,放进他的口袋。
他的手暖呼呼地,朝我无声深处里钻,眼泪不争气地往下落,一颗,又一颗。
他修长的手指拭去我脸上的银光,他说,别哭,有我在。
一颗又一颗,停不下的泪愈滚愈大。
愈滚愈大。
***
别哭,有我在。
就一句话,把我从冷战中打醒。
我摸上他的额,含泪问。
“疼不疼?”
温度醒了,法文老师说得没错,佛魔双修的化身带来了温度,拯救了街头失温的少年。
古筝老师的紫外线理论也不差,在那紫外线退去的夜晚,眼眶雾雾的我,把白纱布看成了圣母玛丽亚圣慈的光环。
后来,在某个夜晚,我被锁在小储藏室的漆黑夜里,一心准备提出分手的我,一心准备疾言厉色的我,一心故意砸烂吉他让他恨死凶手的我,在门开之后,却撞见了似曾相识的泪珠,似曾相识的瑟缩身影,才猛然想起了十二月的冷风夜晚,那暖暖的手,暖暖的温度,暖暖的白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