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篇  四:奈何不了他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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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晚上。
    沉缘平躺在床上,望着上方的半空,思来想去许久,最後还是选择下床去寻求凉川的意见。
    她执起搁置在床边的两页纸,抬脚来到凉川的房前,轻着动作拨开帘子,瞧见凉川坐在蒲团上打坐,瞬即打消念头,这种时侯扰了人家的清静可不是一件好事。岂料才刚後退两步,凉川的嗓音便传进沉缘的耳中。
    「有事?」凉川张开了眼,盯着被帘子挡住的沉缘,缓缓开口。
    其实沉缘拨帘的时侯,所发出的细碎声音,早已将他的心神唤了回来,只是眼见她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心存狐疑,便叫住了她。
    「有,不过看你在打坐,便想着等一会儿再找你。」听见凉川开口,她便索性大大方方的走进去,盘坐在他旁边的蒲团,亳不客气的,彷佛这蒲团是为她而设似的,而事实上的确是她的位置。
    「不急,闲得慌。」凉川督过她手上的纸,既然她来赠戏,他哪有错过的道理?
    「极好,可以替我分担一下烦恼。」说完,她将手上的两页纸分别放在凉川的面前,然後扬了扬下巴,示意他随便看。
    「老顾客?」他执起皱巴巴的那一页,边看边问,脑里泛起昨天的画面,当时他想要把纸团捡起来,最後被对方先一步捡起来,看来便是如今手里的了。
    「嗯,这就是他想要我弹的曲子。」沉缘点头,凝望凉川的目光带着几分审视,想要观察一下凉川的反应,借此弄清楚,到底那时侯瞬现几息的画面是否只有她才看得见。
    过了一会儿,凉川面无表情的放下谱子,抬眸对上沉缘的目光,就这样对视半刻钟。沉缘的神情从一开始的审视,逐渐化为疑惑,最後心里滋生出後怕。
    凉川始终是一副沉默冷静的模样,彷佛看山依旧是山,看水依旧是水,似乎这份减字谱落入他的眼中,就仅仅不过是一份未完的减字谱而已。
    她轻皱着眉,望着地上的谱子,内心迟疑了一会儿,斟酌起问话的用词,指头在大腿上叩了好几下,然後谨慎地问道:「你。。看完後,对谱子有什麽感觉?」
    「没有。」
    「一丁点儿都没有?」
    「没有。」凉川摇头。
    「没有幻象?」
    「没有。」凉川再摇头,不过他在这句话里品出些意味,开始感觉到事情非简单,眼神不再平静,带上几分深沉,单刀直入问道:「你看出什麽幻象?」
    沉缘的心里本就有些後怕,触及凉川的眼神後,这种後怕更有扩大的意味,直觉告诉她,若是再不远离那位,今後的日子恐怕会出现重大的变化。
    「看见有个人在我面前弹曲。」说着,她便学着脑海中的画面做起动作,「像是这样的,看上去不似是我们的琴。」说完,她垂下手,似乎是思考着那个幻象。
    而凉川亦是垂眸不语,似是同在思索中,不过方向不一样,他在想如何为沉缘摆脱那位的纠缠,眼下这份谱子似乎会随着它渐渐的完整,继而慢慢影响沉缘,他俩相识结交多年,饶是他不喜管闲事,亦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唯一的友人迈向死亡的可能。
    良久,凉川似乎已经想好的办法,率先启唇打破满室的寂静,「你弹完先走,我接他的谱,可行?」说完,他盯着沉缘,等侯她的回答。
    沉缘听言,指头惯性叩着大腿,仔细地思索着可行性,这未尝是一个法子,只是思及凉川的性子,一贯不喜与他人有过多交集,而且这样突如其来的变化,虽有利於她,却大可能会使凉川与那位起了交集,如此下来,不但让整件事情变得复杂,同时有可能连累凉川。
    这麽一想,沉缘便觉得这不是一个好法子,於是缓缓摇头,「我不希望把你拖下水,连累你,我只是想要由自己出面解决,不过想不出有什麽好法子,所以才来问问你,毕竟多一个人,多一个脑袋。」
    瘦削而显得格外冰冷的脸庞难得渗着一丝暖意,薄唇微掀,他早该晓得沉缘会推托,因为她有一颗温暖善良的心,所以会拒绝他亦算是意料之内。
    正当凉川欲要开口说出另一个法子的时侯,恰好被沉缘抢先,她一拍手掌,杏眸透着雨过天晴的轻松,略显高兴的拉扯他那宽大的袖子说道:「这份谱於你而言并无影响,不如我接了之後,先给予你看管,我一字不看。」她顿了一顿,指头叩了大腿几下,再道:「然後等到那位写完这份谱,我再亲手把全部交还,权当是替他保管。」她漾开一抹灿烂的笑容,「反正我当时没有答应下来的。」说完,她单眨一下眼睛,调皮的伸伸舌头,撞了撞凉川的手肘,「这个法子好吧?」说完,她嘻嘻地笑了起来,这样有点赖皮,可是管用。
    凉川闻言,深思了一下,认为这样做可以完全避开一切影响,於是点头认同了她的想法,随後拾起地上的纸,转身打开抽屉,「那我先替你收着。」说罢,他便关上抽屉。
    「好的。」为之困扰的事情,有着凉川稍微的分担一下,沉缘顿感心中轻快了不少,剩下的她便打算随缘,船到桥头自然直吧!烦恼的思绪一扫而空,沉缘的脸上重现笑容,撑着身子站起来,离开之时,凉川忽地叫住了她,一脸煞有介事的凝视沉缘几息,然後幽幽启唇。
    「你忘记了一件事,先付钱後弹曲。」
    。。。
    。。。
    沉缘瞬间一愣,随後翻了个白眼,搁下一个字,头也不回地离去。
    「滚!」
    经过如此多年的观察,沉缘认为静心曲及静念曲是无法撼动那位的执念,因此在接下来的时日里,化空曲已成为安魂居的主宰,她希望尽最大的努力使那位能够尽早净身投胎,谱子的事情便能就此作废。
    往常氤氲着安宁宜人氛围的安魂居,因着这件事情,添了几分严肃,琴音里释出的亦有别於往一贯的温和,更多的是一击即中的瞬灭,让听者无需淌漾於温柔的大海中渐渐得以解脱,而是任凭他人砍断内心沉重,瞬间孑然一身。
    如此带有攻击性的净化,促使着许多的旧魂於短时日里结束仪式,几乎是眨眼间的功夫,即可净身投胎,上辈子的种种真切地符合过眼云烟这四个字。
    然而在这样的变化当中,不仅仅只有旧魂得到好处,沉缘和凉川亦然,他俩的感知力本仍需花上不少的时日才得以更上一层,如今在短短的半个月内,感知力的提升几乎要踏进一个未知的境界,这是他们的意料之外。
    不过这一切,归根究底还是因为这里依旧存在着一道不变的风景—风月亭那位。
    鉴於那位的心境着实强大顽固,无形中逼使了他们的感知力有所增长,可纵使他们有着箭般的精进,那位身上的饰品仍旧不动如山,如同顽石般坚不可摧。
    白寻生扫过前面的众魂,许多张不同的脸孔流露着一样的陶醉,他的心里不屑一笑,大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讽刺。
    眼下这幕已在他的眼里循环了五百六十三年,每每看见,他亦深深认为自己身处邪教,安魂音师便是教皇,而唯一的分别,便是别人用说话洗脑,他们以音乐洗脑。
    啪哒一声,白寻生抬眸一督,只见一块手携镜子在一位旧魂的身上松落,光滑清晰的镜面朝向天空,像极将逝者不甘的眼神,贪恋地将世间的一切尽纳入眼内,然後逐渐变得虚幻,最终化灰飘散,彷佛是神明无声的提醒,天下万物的终究逃不过尘归尘,土归土的结局。
    从心底滋生的讥笑,正欲顺着喉咙溢出声时,灵魂猛烈一颤,撕裂般的疼痛充斥着魂体,彷佛周遭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以横冲直撞的轨道攻入他的灵魂,企图侵蚀他的心神,激烈得使饰品有着风雨飘摇之势。
    白寻生深知,这是他不肯接受洗涤,一心固守意志的後果,倘然欣然接受,早已与眼前的「邪教徒」一般无异了。想及此,他强忍着痛意看过去,眼里涣散着许许多多的粉衣身影,心里晒笑,他的女孩,弹琴的技术又进步了呢。
    许多年以来的洗脑,白寻生成为除了安魂音师以外,几乎可把安魂曲倒背如流的第一人,上个音阶刚起,他的心里便响起下个音阶,因此他知道再过三秒钟,便要迎来整首乐曲的高潮部份,同时是他最不能分神的时侯。
    此时,沉缘抬起头来,彷佛心有灵犀般,视线锁定风月亭,两方的目光同时对上,纤指拨出的音律一刻不停,渐渐逼近化空曲的灵魂核心,杏眸眯着眼睛,眼神透着有备而来的斗志,眼内映着被执念遮蔽着身影,他的神情是她不得而知,只是她感觉到对方的警惕,面纱下的嫩唇微弯。
    两人各自暗地倒数。
    三
    二
    一
    来了。
    白寻生与沉缘同时心想道,然後不约而同地闭紧心神。
    指尖一挑,轻轻的挑起曲中核心的首音,然後指头的动作逐渐眼花撩乱,往後的音律变得高昂急速,彷佛平静的大海掀起狂风巨浪,本已蛮横的力量更是如同龙卷风般席卷而涌,势要把许寻生的魂体拉进龙卷风的中心,将他身上的执念尽数冲走。
    每当这个时侯,白寻生的脑海总会不由自主地浮起生前的种种画面,许多记忆同时间破关而入,就好像他的脑内同时上映多部电影,既杂乱又吵耳,这些记忆深深地勾出他内心不为人知的情绪,有不甘丶愤恨丶隐忍丶後悔等等,它们彷佛有生命似的,不断想要击溃他的心神。
    可凡事总有两面,宇宙能量无法击倒许寻生,反倒成就了他更坚定的心境。
    这便是沉缘他们的境界无论怎样精进也无法净化白寻生的原因,他们的境界更上一层,他亦然。
    因此斗的是,在净化与反抗的这条路上,谁走得更快!
    随着音师的天赋愈高,释放的宇宙能量愈强,白寻生的内心情绪起伏便愈发强烈,脑海里的片段如走马灯般飞快掠过,浓厚的情绪涌泉而至,浑身上下充满着窒息的疼痛,他微弓着身,抓紧石桌的边缘,内心的理性与感性强势地交战,理智告诉他这一切不过是安魂音师的技俩,感情却在旁苦口婆心的劝告,放下吧,只要你扔掉这些,一切都会变得美好。
    扔?不。
    白寻生闭着眼睛,咬牙坚持,内心冷笑,每个人的记忆都是独一无二,里面包含的感情不过是记忆的附属品,放下与否,该由记忆的主人来决定,什麽时侯轮得到附属品来诱导?
    两者是或不可分的,只是你总被理智盖过了头,忽略了我的声音,这些情感已经是遥不可及的过去,难道还要被它们遗留下来的伤害继续侵蚀你的心灵吗?我是你埋藏灵魂深处的心灵,这世上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你,我们是一体的,不过是放下情感而已,不止是对我有好处,对你而言更甚,何况扔了也不可惜,不是吗?他的内心响起了另一道声音。
    不愉快的情感,的确扔了是不可惜,只是弃了这些,他还会是白寻生吗?不,这不过徒有记忆的木偶,对他来说,这连灵魂也算不上,没有经历没有现在的他,人生路上的风景美也好,不美也罢,那也是属於这个身份的一切,他不稀罕来世,更不会把希望寄托在所谓的来世。
    不管他有没有前世,亦不管他的前世如何,现在的他只要今世!
    他只承认白寻生这一世,许寻生的一世便是生生世世!
    更何况,这些不过是诱哄的技俩,他的内心,他自己比任何人清楚,无需旁门左道的指点。
    强大的自我信念压倒性地粉碎这股力量勾出的强烈情感,人会变,月会圆,利用过去的自己来对付现在的自己,白寻生心中嗤笑,他不知道其他人会否被说服,只是对他而言,简直笑话。
    谁不是踏着过去成就未来?
    不过,世上许多人踏不过去,宁愿把希望寄托来生,然後浑浑噩噩过完这一生。
    只是可惜,他不是这类人。
    白寻生慢慢坐正身躯,直视巨荷上的粉衣少女,坐姿端正,周身散发着一股从容,透过身体语言传达信息,你奈何不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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