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蝴蝶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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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说,这世上最美丽的蝴蝶名叫残翼,因为他们都只长有半双翅膀。
    他说,残翼的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另一半翅膀,等找到那一只长有另一半翅膀的蝴蝶,他们就能一起飞了,他们会变成世界上最美丽的生物,阳光为之暗淡,群芳为之逊色,就连美神也被淹没在这过于耀眼的光彩中,黯然失色。于是,出于嫉妒,她将他们分隔在世界的两端,无法独自飞行的蝴蝶,从此没能再见到彼此。
    我的手中捧着那一只折断了翅膀的蝴蝶,爸爸俯下身,静静地看着。
    “它会死吗?”我问。
    他点头。
    “它一定是想要飞去找另一半翅膀,对吗?”
    他不语。
    “爸爸,”我说,“它要死了呢,还没有找到的时候……就要死了……”
    ——
    我疲惫地撑开双眼,熟悉的梦境还在脑中盘旋就被厅外传来的敲门声打断。
    三天,从他离开这里以后,已经过去了三天。
    他说,他不会再回来。
    我并不当真,他以前也这样说过。
    他说,这一次是真的。
    我说,你走吧。
    于是,他走了。
    一直到现在,三天,七十二小时之后,他没有再回来。
    “千阳!”门外的人大喊着,“千阳,你在吗?”
    伴随叫喊而来的是愈发急促的敲门声。
    我懒懒地从沙发上站起,朝大门踱去。
    不是他的声音,所以我并不着急,而如果真的是他,我想我还是会装作漫不经心。
    门打开了,我抓了抓凌乱的头发,目光浑浊地望着外面的人。
    “你真的在这里!”他继续对我大喊大叫,“搞什么嘛!三天不见人影,打你电话也不接……”
    “我请过假了。”确定来人身后没有跟着另一个人,我不无失望地转过身,踱回到屋里。
    “这不是请不请假的问题,拜托不要老是像个小孩一样让人操心!”他不满地抱怨几句,关上门,和我一起走进了屋内。
    他的名字叫浩,是同事,也是老同学。
    “怎么了?”他问,“生病了吗?”
    我摇头。
    “他不在?”
    我继续摇头。
    “又吵架了?”
    我沉默。
    “真不让人省心,”他踢开满地的瓶瓶罐罐,一屁|股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冲我吼道,“赶紧找个女人结婚吧,不然你会死的,会被堆积如山的垃圾熏死的!”
    我不理会他,一头栽进沙发里,继续大睡。
    “喂,”他无奈地上前拍拍我的肩,“他这次好像真的要走了。”
    我睁开眼,转脸望向他。
    “听说是去意大利。”
    后来的话我已经记不得,我的脑中只留下一个意识,他真的走了。
    ——
    怎样才能让他回来?这是三个月以来一直困扰我的问题,但我始终不肯承认,我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千阳,”在公司长廊上,大步流星地走来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士,这是我上大学时候认识的学姐,总是像关心自家老弟一样地照顾我,俨然是恋弟情结过剩的结果,“听说景重搬出去了?”
    早就习惯于被她搭着双肩走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满不在乎地点点头,“嗯”了一声。
    “那你现在一个人住?”
    “嗯。”
    “房子归你一人了?”
    “嗯。”
    “哦,”她了然地抬起头,又兴奋地转向我,“你也不小了,该考虑考虑终身大事了吧?”
    “我说前辈,”我笑道,“比起我来,似乎你更应该考虑这个问题。”
    “我可不想栽进爱情的坟墓里,”她不屑地对我笑笑,继续说,“不过男人就不一样了,一个出色的管家婆可是能把你那个乱糟糟的脏窝打理得井井有条的。”
    我无奈地垂下头,问道:“这次又是哪家千金?”
    “嘿嘿,我就知道你不会拒绝,”她把名片递给我,“到时约个时间吧,我会安排的。”
    我接过名片,轻轻念着上面的名字:“庄悦。”
    “就这个周末吧,”前辈一边跑向办公室,一边回头对我说,“不准开溜哦!”
    ——
    周末很快就到来,我从未正面拒绝过前辈的好意,那是多年积累下来的圆滑处世的经验。
    手中的烟熄灭了,我随手扔进纸篓中,听到身后传来门铃声。
    门打开,我茫然地望着出现在面前的女人,一时说不出话。
    “楼千阳?”她试探地问道。
    “是,”我回答,“你是……?”
    “庄悦,”她干脆地回答道,一脚跨进门来,四处张望着,“你一个人住?”
    “啊,”我继续茫然地看着她,这才想起来要问,“不是约在咖啡馆的吗?”
    “我可没有闲工夫去那种华而不实的地方,”她转身对我笑道,“房子是你的?”
    “嗯。”
    “有车吗?”
    “有。”
    “喜欢女人吗?”
    “不喜欢。”
    “很好,”她笑得更为灿然,“我也不喜欢男人。”
    我耸耸肩,关上大门。
    “结婚吧,”她忽然说,“我们结婚吧?”
    “哈?”我惊异地望着她,“你没有听清楚吗?我说我不喜欢女人。”
    “我听得很清楚,”她回答,“我也说了,我不喜欢男人。所以,跟我结婚吧,我不会逼你和我上床的。”
    “这算什么?”
    “我老爸快死了,”她从包内取出一盒烟,熟练地抽出一支,点燃,“临终前他要看我出嫁。”
    “所以……?”
    “所以,我总不能让他死不瞑目吧。”
    我摸了摸脖子,问道:“你有女朋友吗?”
    “有。”她点头。
    “行了,”我说,“给你指条明路,带着她去荷兰结婚吧。”
    “噗,”她取下口中的烟,无奈地看着我,“如果那样的话,我老爹就算到了地狱也不会放过我的。”
    我低下头沉默了。
    三个月,三个月以来没有他的任何消息,谁也不知道他身在何处,好像他真的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一样。
    如果这时候我结婚了呢?如果他知道我要结婚的消息,他会赶来阻止我吗?他会像骑士一样,从婚礼上抢走心上人吗?
    我摇摇头,试图晃掉满脑子可笑的浪漫主义幻想。
    “说不定,你等的人就会回来了呢,”她说,“只要让他看到我结婚就行了,其他的一切职责你都不必履行,我想,你的家人也希望你能有一个‘正常’的家庭吧?”
    “家人……”我低声重复道,“我只剩下我爸爸一个人了。”
    她晃着手里的烟,似乎在等我说下去。
    “你知道我等的人吗?”我说,“他和我爸爸很像,我永远都无法弄懂他在想些什么,因为他们总是选择沉默,但是你知不知道?这种沉默足以把人逼疯。我的爸爸就曾经把一个人逼疯了。”
    ——
    一个月后,我们举行了婚礼。
    我看到了多年未见的父亲,他温柔地摸着我的头,就仿佛我仍然是那个不懂事的孩子。
    “希望你能幸福。”他说。
    我望着他,却开始失神。
    “爸爸,”我说,“你幸福吗?和我,和妈妈生活在一起,让你觉得幸福吗?”
    他低头看着我说:“当然。”
    “爸爸,”我又问,“你后悔过吗?后悔和妈妈结婚,后悔生下我吗?”
    他的目光中有一丝疑惑,却没有开口说话。
    “爸爸,”我问,“你讨厌我吗?”
    他伸出手,将我拥入怀中。
    “傻孩子,你总是问些奇怪的问题,”他说,“你是爸爸最宝贵的财富。”
    我无力地将头埋在他的肩上,对他说:“爸爸,我好想你。”
    他沉默了很久,轻轻拍着我的背脊,用微弱到难以听见的声音在我耳边说:“对不起。”
    ——
    新婚之夜,一个人赶回了新房,我打开所有的窗子,在阳台上拼命开始抽烟。
    她随后跟进门来,远远地对我说:“我要出去一下。”
    “嗯,”我漫不经心地回过头,“她还好吧?”
    “可能要疯了呢。”她笑说。
    “啊,”我点头,“看到她发疯似地从婚礼上跑出去了。”
    “没想到我也能让人发疯,”她一边退出门去,一边说,“看来,我得去把她从疯狂的边缘拯救出来。”
    “祝你好运。”我说,然后转过脸,继续望着夜空。
    那一天,他没有出现在婚礼上,他或许根本不曾得知我要结婚的消息。
    ——
    第二天一早,爸爸就起程赶回了镇上。
    我在车站为他送行。
    “不要想念我,”他说,“不要想念任何人。”
    每次告别,他总是这样对我说,我知道,他只是怕我受到伤害,因为,在这世上能有什么比思念伤人更深?
    我没有回答他,一直到他走上列车,一直到车门紧闭,一直到汽笛鸣响,一直到他消失在视线里,才默默注视着他远去的方向,对他说:
    “爸爸,我现在……不能飞了呢。”
    ——
    两年后的某一天,我接到了父亲的死讯。
    在一个偏僻的小镇上,他死于交通事故。
    这一次的窗帘换成了厚厚的天鹅绒,橄榄色的天鹅绒。
    我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帘前,双眼注视着被隔断的前方。
    从葬礼上回来之后,我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用小悦的话说,我甚至连眼皮也没有眨一下。
    她始终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靠在门框上望着我。
    “他走了呢,”我说,“他终于可以找到了。”
    “找到什么?”她问。
    “另一半翅膀。”
    她沉默。
    “他现在一定又可以飞了吧,”我仰头靠在椅背上,疲惫地闭上双眼,“他一定很幸福……”
    ——
    第一次听到景重这个名字,我以为自己不慎穿越到了武侠世界。
    第一次看到他,是在大学的音乐教室里,他正在弹奏肖邦的圆舞曲。
    他或许从来不知道,在我眼中,他是如此的耀眼,如此的光彩夺目。
    他无法意识到自己的出众,因为他总是选择淡漠地对待一切,别人,还有自己。
    我说:“我们交往吧?”
    他说:“好。”
    我说:“我可能有些任性。”
    他说:“我会试着包容。”
    他的确做到了,在后来的几年里,我总是对他大发脾气,而他却始终选择妥协。
    他说:“千阳,你总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我说:“你就不能说些什么哄哄我吗?”
    他说:“我们之间需要这种东西吗?”
    我说:“有些话不说出来对方是永远不会知道的。”
    他说:“是吗……那真是太糟糕了。”
    他不知道,我之所以总是大吵大闹,是因为我害怕,我害怕等我们之间连争吵都不复存在的时候,还能剩下什么呢?
    他不知道,不知道我是如何地害怕失去他。但或许就是因为太过在意,反而让他越离越远。
    那一天的争执之后,他问我:“千阳,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不知道。
    “我想我永远也无法令你满意。”他说。
    我还是不说话,双手因为尚未平息的愠怒而颤抖着。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他说,“不知道应该怎样下去。”
    “你不知道,”我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退到一旁,无声地望着我。
    那是一段安静到可怕的停顿,可是我真的,真的希望打破这沉默的不是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分手吧,”他说,“如果让你那么不开心的话……”
    我无法做出回应,只是听到那两个字就已经令我手足无措。
    他打开门,站在虚掩的门外。
    他说:“我走了。”
    我没有挽留。
    “这一次是真的。”
    我背过身,不去看他。
    “你走吧。”我说。
    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还有他离去时渐渐模糊的脚步声。
    他不知道,他从来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生过他的气?我气的从来都只有我自己,我讨厌这样的自己,讨厌自己的任性。
    我是那样害怕,害怕有一天我也会变成那个人,那个永远只活在过去的人,那个始终都无法抓住幸福的人,我不想成为被遗弃的那一个,不想成为爱得更深的那一个。
    不要去听,不要去看,不要去爱,不要沉溺,不要让自己爱得更多,不要比他更专注,不要比他陷得更深。
    我以为可以做到,却始终不够潇洒,每一天我都在等待着,等待着他会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等待着能够听到有关他的只言片语。
    他消失了,再也没有与他有关的任何消息。
    我记得在大学毕业的那一天,就在我们初遇的教室里,他弹奏着肖邦的《离别曲》。
    第一次,我意识到我是那样地惧怕着离别。
    但我始终都没有告诉他,我是多么不希望他离开,我没有告诉他,我最不愿意离别的人就是他。
    ——
    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庄悦的双亲也相继离世了。
    我们终于等到对坐在离婚协议书面前的时刻。
    签完字,我们互相握手告别。
    “什么时候移民?”我问。
    “就在今年吧,”她说,“签证什么的,有些麻烦。”
    我抬眼看了看她:“不会真的去荷兰吧?”
    她摇头:“去加州。有熟人在那里。”
    “不错的选择。”
    “祝你好运,”她拍拍我的手臂,“你等的人一定也快出现了吧。”
    ——
    十二月的最后几天,一个人的平安夜,天空中飘着细雪。
    我拉开窗帘,望着朦胧的夜景,暗自出神。
    身后响起门铃声,我打开门,一个穿着快递公司制服的年轻人一脸阳光地问道:“请问是楼千阳吗?”
    “是。”我点头。
    “有您的快件,请查收。”
    他将手里的信件递给我,脸上始终保持着不变的微笑。
    “是从佛罗伦萨寄来的。”他一边笑着从我手里接过签完字的凭条,一边对我说。
    “是吗……”我回以微笑,“谢谢。”
    他礼貌地告别离开,我关上门,拆阅信封的手有些颤抖。
    “千阳,”那是他的字迹,我一眼便能认出,“其实我一直在犹豫,是不是应该寄这封信。你还会在那里吗?是不是已经离开了?就像我一样……”
    我慢慢踱到沙发边坐下,专注地望着手中的字句。
    离开?我怎么可能离开?如果有一天你突然回来,却无法找到我,如果有一天你给我写信,却无法寄达,那么,我们或许真的要永远失之交臂。
    “我曾经问过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你说是佛罗伦萨,我问为什么,你说,没有为什么,只是听到Florence的发音就让你觉得很美。你是对的,千阳,喜欢一个地方,和喜欢某一个人,其实都不需要特别的理由。
    “你曾经告诉我,世界上最美丽的蝴蝶只有半双翅膀,只有等找到另一半的时候,他们才能够飞行。这几年我去了很多地方,我看到了世界上每一种蝴蝶的样子,却惟独找不到你说的那一种。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了他,其实他一直都在,只是我从来都没有察觉。他还活着,却不能飞行,因为他缺了一半翅膀。
    “其实他曾经遇到过自己的另一半,却不幸错失了。我试着为他寻找,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找见。他们曾经相遇,却无法意识到自己是如何地需要对方。因为他们都很固执,他们从来都不说出自己的心意,他们都不愿妥协,谁也不敢承认自己比对方更需要彼此。
    “千阳,我觉得,我现在就像这只蝴蝶一样,不能再飞了呢。
    “托斯卡纳的阳光总是那么温暖,可是现在,我却感受不到一点点的温度。
    “只有在读到你的名字时,千阳,只有这个汇入了阳光的名字,才能为我带来一丝暖意。
    “这只蝴蝶还能不能再飞呢?千阳,你会原谅我吗?你会回到我的身边吗?我是否可以这样请求你?是我太自大了吗?可我真的觉得,因为我的离开,我们或许都无法再飞行了。
    “佛罗伦萨很美,我想你一定会喜欢这里。
    “我不知道这封信能不能寄到你的手中,我也不知道当你读完这封信的时候会不会选择来到我的身边,但是我会等你,在你最想要去的地方,佛罗伦萨。”
    我放下信纸,从信封中抽出一张直达佛罗伦萨的机票。
    他让我原谅他,可是,我究竟要原谅他的什么?将他远远推开的人,难道不正是我吗?
    雪还在下,我穿着单衣,不顾一切地冲出了门外。
    在长廊上,我撞见了正和朋友一起赶来的浩。
    “千阳?”他回头诧异地望着我,“你去哪里?”
    “佛罗伦萨!”我头也不回地奔向楼梯,冲到了楼下。
    雪下得比刚才更大了,而我却像个疯子一样狂奔在夜晚的街头。
    华灯初放的商场门前,圣诞老人正在派送礼物。
    他对我微笑,将手中的礼物递给我。
    我说:“不,我已经收到了最好的礼物。”
    夜空异常的明亮,曾经也有过这样的夜晚,他说,那是因为我的名字将黑夜照亮。
    我抬头仰望天空,在浩瀚的苍穹下,融在雪里的是最后一抹追思。
    “爸爸,我现在……又能飞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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