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卷 大梦人生 第二章 承父言临危授命,冬雾里离别相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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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望苍穹,蓝得近似于灰色,一抹淡薄的日光投射下来,被船队上升起的灰烟所掩盖。宋军将赵昺的龙舟包在众船核心,每条船皆以铁链相携,船身四周铸了尖利的木椎,且涂满了火油,任元军一直无法接近攻克下来。
但此计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宋军缺粮断水,万不能撑过这个月,届时元军不用损失一兵一卒便能不战而胜。
陆秀夫负手站在船舷边,遥望北方,似是在怀念几年前的都城临安。日光灰蒙蒙地,为他的背影笼上了一层化不开的忧伤。
云溪站在他身后,明白自己的父亲始终对当日谢太后投元耿耿于怀,于是只陪着静静站立,直听到陆秀夫开口道:“云儿……”
“是,爹。”云溪应着。
陆秀夫转过身来,长须随风:“你看我们有几成把握?”
云溪摇了摇头:“蒙古人长途南下,自从拿下襄樊两城,过江长驱直入之后士气雄浑,是我军万万不得匹敌的。”
“哦?依你说,我宋军就是士气不振了?”陆秀夫抖了抖眉毛,似有些被说中痛处。
云溪点头:“我军虽言二十万,可这二十万里,却尽有两成是老弱妇孺以及沿途助我大宋复兴的渔民,不堪能成一支军队。除却张将军麾下的几万精锐,我帐下实在人才备缺,而元军中却藏龙卧虎,不光集成一批归顺忽必烈的江湖好手,亦有不少——”他看了看父亲的脸色,又说道,“有不少原是我大宋的干将,自是比鞑子熟谙我军路数的。再则……”
陆秀夫轻哼了一声:“再则如何?”
“再则,我军物资日渐捉襟见肘,将士们多日盘桓海面,部分人已得了风湿之症,又无药物治疗,只能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腿脚一天胜过一天僵硬、寒痛。若再无药品、食物、淡水的补给,这场仗,倒还不如不打。”
陆秀夫合眸,叹了口气:“云儿,你说的正是为父所担心的。鞑子将我们困在海上,要的就是待我们弹尽粮绝,束手就擒。”
“爹,这里多有无辜的百姓,这仗打了是输,不打也是输,绝无胜算的啊!”陆云溪遗传了乃父温良的个性,待事中庸,德厚为怀。几年间南逃下来,看尽了战事纷扰,悲欢离合,这二十万人虽说是宋军,但在他眼里,却与蒙古军民无异,一样都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
陆秀夫摇头:“士可杀,不可辱!”
“朝代更迭如万物轮回,生生不息,自古以来已是屡见不鲜。就连我大宋的江山,也是自唐人手中所窃取……”云溪还想再说什么,但见老爹脸色死白,一副吃人的模样,便把话在嘴巴里兜了几圈,又咽了回去。
“云儿,你还不明白,人与人之间,终究是有区别的。”陆秀夫自嘲,突然转过身,指着远处一座荒山问道,“你知道那山叫什么吗?”
云溪抬头看了看,但见那山体呈一条黑线匍匐在海平面上,像一条正在蠕动的蚯蚓一般。他想了想,道:“是汤瓶山。”
陆秀夫点头:“正是汤瓶山。汤瓶与崖山相对峙,鞑子定想不到我们会从汤瓶过度物资。”
“什么?爹……你……”
“云儿,我大宋的命运在你的手中了。”
“我?”
“陈丞相有令,命吾儿带三百善于泅水的壮士过海寻求物资,就从汤瓶山出发。鞑子在崖山广部暗哨眼线,相信定会在汤瓶山有所疏忽。这是我们返败为胜的唯一机会。”陆秀夫神色凝重,双目敛成一条细线盯着前方的汤瓶山,晃晃然之中有志在必得的坚定。
宋军与汤瓶山相去甚远,就算这三百个壮士都是泅水的高手,能活着到山下,又怎么应对山中未知的情势?鞑子向来狡猾无比,若是趁这三百人全力泅海大气未复之际抢先攻击,三百个壮士不得白白送死?陈宜中兵行险招无异于令这三百人要么葬身鱼腹,或被野兽活分,要么便是惨死在蒙古人的血刀之下,是万万行不通的事情。云溪边听着父亲下令,心便一寸寸往下沉,双拳慢慢握紧,随父望着宛如生死一线的汤瓶山。
日斜西沉入海,冬雾欺上海面,将那抹余光衬地惨惨淡淡。遥望远方,若身处在蓬莱仙岛一般被迷雾包围。这时候,对面的元军船队只朦胧看得出高起的帆椎连成的起伏轮廓,亦看不清东面的汤瓶山了。仿佛向那边驰骋过去,踏平的只是一团空虚。
母亲为云溪整理完装容,最后一次拂平衣襟,怔怔看着儿子发呆。
云溪低头,顺手将老母一缕白发别到耳后,轻轻地道:“妈,云溪会回来的。”
母亲捂着嘴点头,转过身去整理舱内物什。
云溪在心里默默叹气,军令如山,他一介平章哪里能拒绝这等命令?何况陈宜中还是借乃父之口授命,若是不接,岂不又是顽抗父命?他摇摇头,注视母亲不成利索的手脚,一股酸楚渐渐涌了上来。这一别,或许真的要等地下才能重逢了。
“云儿,”母亲的身子顿了顿,说道,“你身上这件衣服,是妈昨夜缝出来的,你要……好好穿着,好好的。”话到一半,泪已哽在了喉间。
云溪喉咙一堵,也几乎哭了出来。他看了母亲的背影一眼,便无声地退出船舱。刚一出舱,见父亲正站在舱门边上,眼圈红通通的,看到云溪的时候忙又转过身去。云溪心头热了热,出口喊道:“爹,孩儿定会活着回来。”
陆秀夫点头,继而大袖一挥,示意时辰快到,需与那三百壮士会合了。
云溪扑通一声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咬着牙向船尾走去。
船尾已聚集了不少人,见云溪过来,忙都握拳抱手称道:“我等定与陆平章人回粮回,粮亡人亡。”
云溪抬手,淡笑道:“各位壮士,在外可要顾好自己,莫要让家中人为自己担心。我们,可要活着回来的。”
一髯形腮须的大汉站出来:“大丈夫死而为国捐躯,何足挂齿。青山处处埋忠骨,好男儿断了一颗头也就碗大的疤,怕什么?平章大人,我等誓死保粮,死不足惜,你且放手去干,莫要妇人之仁!”
云溪愣了愣,点头道:“好,好!死不足惜……”
“对!死不足惜!我等誓死保粮,死不足惜!”众人齐呼道。
船上响应声一片,一个小个头娃儿挤了进来,扯住云溪的衣服小声问道:“云溪哥哥,你要去哪里?能不能带昺儿一块儿走?”
云溪低头一看,正是黄衣的赵昺,一脸苦楚惜惜看着自己。他忙跪下来:“皇上,臣此去是涉险,自是不能带着您。”
众人一见赵昺出来,也都纷纷跪了下来。
赵昺见周围的人黑压压俱都跪了下来,心中一抖,又问道:“云溪哥哥,你会回来吗?”
“我……”云溪的声音哽了哽,缓缓垂下头去。要在一个天真的孩子面前撒谎,他于心不忍,欺骗他,就等于将“云溪哥哥”在他的心中抹去。他抬起头,冲赵昺笑了笑:“会,我会回来的。”
“你骗人!”赵昺一把推开云溪,指着他道,“张将军每次出征,回来时人数俱少,你就带了这么几个人去,能有几个回得来?”
众人皆是愣住,不待转神,赵昺又扑进云溪怀里,哭道:“你要回来啊云溪哥哥,你一定要回来。”
云溪将脸埋在赵昺小小的脖颈里,点头轻道:“昺儿,我会回来的,我定会回来的。你要好好吃饭,等着我回来!”他拍了拍赵昺的薄背,几欲流下泪来。
赵昺听完,狠狠一点头,便从云溪怀里挣扎出来,匆匆跑向船舱。边跑边喊道:“你快走,你快走,走得慢了,昺儿舍不得……”
云溪眼眶一热,转过身:“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