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紫陌残阳  第三节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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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泪从他的眼中缓缓溢出,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两个字:“不悔。”
    赤金色的小虫从鸡血石的菊瓶中爬出,循着他若游丝般的气息,钻进他的鼻腔。浓浓的仿若千年腐尸散发出的腥臭激得他一阵恶心和眩晕,冗长的等待中,天星子缓缓道:“下面的话,十分要紧,你须听清了。此虫乃以你血液豢养,九九八十一天成型,名唤司命蛊。从注入你体内那一刻起,你们共用一躯,同生共死却又是相互牵制,你强它弱它强你弱,万不要让他控制了你的心智。因它乃收月之银华而生,故每月月圆的几日将是它最为强壮之日,它必定试图争夺主控之权。要压制它,唯有灵台清明,强受月蚀之痛,方能度劫。一旦反被它压制,便堕无间地狱,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是时,几股如缠绵难解的蚕丝般的痛苦弥漫上他许久毫无知觉的身躯,还来不及欣喜,钻骨的疼痛便如寒冬的冰风从身体的各个角度插了进来。他自幼怕苦怕痛,学业上多有懈怠,多少次惹恼了师父他也不记得了。他有些想笑,天数这东西还真不可测,怕什么来什么,想是他以前的日子过得太得意轻松,老天爷看不过眼了吧。可嘴角向上的弧度尚未形成,一种寸寸肌肤蔓延着被不知什么活物撕咬啃噬的痛苦又袭了上来。这种痛苦周而复始,全无尽头。他仿佛跌进一个无尽的轮回,所谓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便是这个味道了吧——他忍不住想,其实筋脉尽断也不是那么糟糕的事啊。
    看着他逐渐神智涣散,一旁的天星子在他耳边暴怒痛斥道:“你在做什么!别告诉我你现在想放弃,你答应我的事还没做到呢!”
    “我没有!”
    雾霭缭绕的温泉里激起巨大的水花,公子陌似是从噩梦中惊醒般喘着粗气,水珠从发梢滴落,愈显妖娆妩媚不可方物。
    阴姬抬手甩了甩额前的水珠,将一方白色的浴巾披在他肩头,让他舒服地伏在自己肩头,温声道:“睡吧。”她从未对人如此温柔细致过,无论是她唯一的亲人姐姐姐夫,还是她思慕多年的厉天行。原来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如今的她可以在夏日的烈阳下一蛰伏就是三天三夜,可以在寒冷的北风中以地为席以天为被地酣然入睡,可以在野地里打了猎物直接破喉放血烤了就吃……这在十年前,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一幕。这些年,侯爷说她稳当持重了很多,很有大将之风。她多希望当年的自己能有今日的沉稳,那么,许多悲剧都不会上演了。她抬起头望向窗外,听说人想流泪的时候,这样做,泪就会流回去了。窗外的月亮已经西斜,但仍是又圆又亮,就像多年前在西陲小镇上,跟姐姐姐夫赏月看花时没什么两样。忽然想起每当此时姐姐便会抚琴轻吟的那首《水调歌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只觉得鼻头酸酸,眼角的泪终是落了下去,可见传闻是不可信的。
    ******
    庆懿公主及驸马被安排在锦云宫暂住,这是她自立门户前的闺阁,她十四岁时立了公主府后,每次入宫都仍在此处休息。这些年不曾回来,宫人换了好几批,幸而主事的敏素姑姑还在,并不需要姜公公费神打点。但即便如此,对厉天行的一切,庆懿公主无不事必躬亲,丝毫不肯假手于人。或许,这对寻常姑娘也不算什么大事,可她是金枝玉叶啊。这样十年如一日的默默付出,纵然是石头也该捂热了吧,可惜,厉天行还不如一块石头。
    “驸马,我已命人准备了药汤,床铺也已为你收拾妥当,今天赴宴——”慕容齐的声音小心翼翼,卑微到了极致,在一旁的吴蒙看来也于心不忍。可轮椅上的厉天行却疏离道:“公主有孕在身,不宜操劳,这些事让吴蒙操持就是了。”
    “可是,他一个大男人,怎么懂得照顾——”
    看出厉天行神色有变,吴蒙忙道:“公子的事自有吴蒙照应周全,请公主放心。若有不周,公主尽管责罚则个。”
    哀怨地看了一眼吴蒙,慕容齐垂首望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声若蚊蚋:“我知道你还在怪我,这孩子你若实在厌恶得紧,我——”她秀眉一蹙,“我便也不要了。”嘴上这般说着,可母性使然,双手已不自觉地护在腹部。
    “怀孕的女人总爱多想,我何曾说过让你打掉孩子的话。”语调依旧是平静而冷淡,但听在庆懿公主耳中却无异仙乐,声音不有由提高了八度:“你是说,你不怪我了,我可以把孩子生下来!”
    “吴蒙,送公主回房。”
    “是。”吴蒙有些不忍地做了个请的姿势。
    出得房门,慕容齐依然压抑不住心头的喜悦:“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有了孩子我们的关系会越来越好。母妃说过,当年她跟父皇置气,父皇三个月不曾宣召,可后来御医诊出母妃怀了皇兄,父皇就什么气都消了。吴蒙,你是驸马身边最亲近的人,他有没有跟你提过孩子的事?”她满怀期待地望着吴蒙,一双秋水般的眸子直叫人不忍道出实情:“嗯——公子,公子还是很关心公主凤体的。”
    “我自会小心身体,生个健健康康的小天行。吴蒙,你真是个好人。”
    吴蒙脸上一红。显然,她会错了意。但是,看起来,也并不是什么坏事——吴蒙暗暗想。这样美好的女人,公子为什么就是不能和颜悦色些呢。公子的心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他从未看透过,十年前如此,十年后更是如迷如雾。要说公子无情,可他因着厉家对他的收留之恩,不仅冒名厉家独子前去四方城受死,更在上两代厉家当家仙逝后卧薪尝胆以图复兴。可要说他有情,对那些为他舍生忘死的倾慕者,他可算是狠绝之至。譬如四方城号称天下第一妙人的西陵春,为了他不惜背叛师门,陷害自家姐妹;又如来自南疆的曲家姐妹,为他纵九死亦不悔;更有潇洒无羁的北堂秋,明知受他所欺,却终究未曾揭穿他的阴谋……这些曾经风华绝代的女子,如今皆为尘土,可连她们的名讳,公子都讳莫如深,仿若这些只是他人生中最不堪的污点。尤是那个陶渊明式的北堂方主,在吴蒙的记忆中,她总是一脸永不退去的笑容,如初夏暖阳般普照着身边所有。有那么一刻,他还幻想过,或许她就是上天派来拯救公子的真命天女。而事实上,甜蜜的情话、温暖的怀抱、悉心的呵护全是周密的算计,难怪她留下“我恨你,恨你既无心偏招惹,恨你既招惹偏让我看穿”的最后一席话。这样相较而言,庆懿公主今日所遭受似乎就不值一哂了,毕竟不曾获得过,便不会有失去的痛。
    ******
    天边一抹红霞缓缓升起,柔和的光晕透过冬日冰冷的空气射入竹楼,笼在贵妃椅上侧卧的佳人身上,竟有些佛光的圣洁。纤长的睫毛如蝶羽般振了振,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抬手将靠着椅边就地侧卧的女子抱起,嗔怪着:“多大的人了,不知道地上阴湿么?”
    似是被震动吵醒,阴姬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有些仓皇道:“公子,你醒了。”
    “你继续睡吧,我出去走走。”
    “我陪——”
    “我想一个人走走。”话毕,衣袂如风,转瞬已逝。
    朝阳初升,竹林里的晨雾还未消散。冬日的晨风还是有些袭人的寒意,大劫初经,身着还有些虚弱,公子陌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拢了拢狐裘披风。
    “这三脚猫的功夫也出来唬人,行走江湖总有一天要吃大亏的。”少年单手扯着腰带,将偷袭的少女丢到一边,一脸嫌弃。
    “不是还有你么。”
    “我总不能随时守在你身边的。”
    “有什么不可以?”少女一个旋身,稳稳落地,一双清澈如湖水的眸子直视他的双眼。
    是啊,有什么不可以呢?他的神思有一瞬的恍惚:“别耍小性子了。”
    ……
    此情此景,仿佛一下子错乱了时空,那些被强压在箱底的记忆瞬间无比清晰起来,直叫人痛入肺腑。一切若只如初见,一切若从未得见。耳边传来一声清脆的鸟鸣,他的手缓缓抬起,一股无形之力将那展翅欲飞的鸟儿牢牢禁锢在一个无形的空间内。他隔空轻抚,惊慌失措的鸟儿稍稍安静下来。他又趋前几步,伸出右掌,鸟儿犹豫地在他手边转了几圈,知他并无恶意,这才缓缓收了羽翼,轻轻落在他的掌心。
    无间居的阵法错综复杂,平素不单人迹罕至,鸟兽之类更是鲜绝。这小鸟儿也不知是如何误打误撞地飞入院中的,在清晨微湿的空气中,倒叫他快慰——自从出山,除了阴姬他几乎鲜少与人交流,而阴姬也因为他的委派,时常四处奔走。他本不是个寡言薄情之人,但历了那些过往性情也清淡起来,平日里孤身一人也并不太觉出孤寂,此时也不知是不是大病初愈还是宿醉初醒,竟生了些伤春悲秋的意思。他心知,这不是什么好事。于是,叹了口气,覆手盖住了鸟儿的口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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