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折 临险境,走偏锋——拼却一身心与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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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月底,年味渐淡。商人开市,士子攻书,新一年的忙碌,又开始展开。
去年虽打了胜仗,对军人家属来说,并不是件好事。孟家军中跟随孟立立下南征战功的将领,都接到了女帝派往驻守水倭的命令。她们的夫郎们纵有满心怨言,对外依旧只能说女帝英明。因为年前大殿上女帝的喜怒无常,他们皆有耳闻,不管是杀鸡儆猴还是杀猴儆鸡,都让他们明白,要想好好保命过日子,唯有服从二字。所以此次出征,虽没性命之忧,却比往常更叫人心烦意乱。
神佛不是万能,心神不安又求告无门时,也只能假借烧香祷告来换得暂时的心安。
乔玉麟因为父亲病情渐好,这日约了三位副将军的夫郎同去寺庙烧香还原,顺便拜拜菩萨,以保佑各自妻主在外身体康健,无病无灾。
其他三位同来的伴儿早已拿着竹签去了后堂,只余心事重重地乔玉麟一人在大殿内,他跪在蒲团上念念叨叨半天,才开始抱起签筒摇起来。
檀香袅袅,佛像飘渺。极静的殿内,只有签子在桶中笃笃的响,突然间一声很轻的叹息,像是香柱上的烟雾,带着悠长的余韵,打破了单调寂寥的摇签声。乔玉麟心里存着事,正是神思不属,闻得突然的声响,愣了愣才颤抖着四顾喝问:“谁?”
“求神不如求人,求人不如求己!”殿内外皆无旁人身影,乔玉麟循着声音的来源,只确定声音是从殿上佛像背后传出,悲悯的话语配合着肃穆的佛像,倒真像是佛像显灵。
乔玉麟心头堆满苦涩,大着胆子回道:“话是无错,但若是自己有能力,如何会求助这虚无缥缈的神佛?”
对于他的回答,那声音好似听而不闻,只顾着叹道:“明明打过胜仗可以休整,却因为所谓的替你母亲尽半女的义务,调去西面。以乔家主的胸襟,不生嫌隙,可乔家底下的军官呢?”
乔玉麟回娘家时,母亲也曾告诉他这些忧虑,如今听得这等秘辛再度被提及,乔玉麟刹那间就白了脸。可那看透一切的声音依旧不依不饶,又缓缓道:“嫁娶三年,再过两年妻主就要三十,乔家至今未得一女半子,纵然孟将军对你一往情深,女息问题摆在面前,到时候恐怕只能纳侧夫吧。有情若被无情苦,你可甘愿?”
低低的问话,像冬日的寒风,吹到乔玉麟心间,揭开了他内心最深处,本由重重锦缎堆掩住的恐惧,他不由自己跌落了手中签筒。正神思恍惚间,一双黑色鞋履踱到他面前,迷茫的眼中,只看见一个青色身影蹲在地上捡起掉落的签字,未及看清此人面目,手中已被塞入一只签字,他下意识去看那签文,其上只有两句话——守株如何能待兔?富贵唯有险中求。破得黎明前头暗,一条大路如天阔。
“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么?无妨,我只问你可有勇气为你所爱搏上一搏?”
看似平淡的语调,却有着令人无法抗拒的诱惑。乔玉麟怔怔地抬眼,神思全被眼前人乌亮的眼珠吸引,注视着其中流转的光华,他不自觉脱口询问:“怎样搏?”
叶暖递过一张纸,见乔玉麟看着血色褪尽,她柔声安抚道:“我已布好后着,危险只是假象。就看孟夫郎有没有这个胆子,以你的清白名声做赌注,换你与孟将军的长相守以及孟家日后荣华!”
纸上只写了半百个字,却是字字惊心,乔玉麟本吓得目瞪口呆,听了她的话才慢慢神魂归窍。
叶暖觑着乔玉麟缓过来的面色,转过身,撩开长袍下摆,跪倒在蒲团上,五指并拢,郑重发着誓:“苍天在上,观音大士为证,若孟夫郎有任何差池,我楚秋愿以自己性命相抵!”说完,咚咚在地上磕起了三个响头。
乔玉麟转头,正好看到磕完头侧身面对他的叶暖。一年前那夜的决绝,他已在心里留下极深的印象,再加他妻主因着她给的书册,的确打赢了水倭,两人见面数不满五个指头,但不知怎的,他却愿意相信她。乔玉麟轻轻呼了口气,捏紧满是冷汗的拳,颔首道:“好吧,我和你赌一场。”
叶暖深深看了眼乔玉麟,递出另外四张纸,而后起身催促乔玉麟离开:“此事关系重大,还望孟夫爷赶紧回府,我已把方案都写在这几张纸上,孟夫爷可再回去与孟将军商量一番。路上请慎重行事!”
想起他在此地待得时间够久,乔玉麟把五张纸并在一起折了一折,揣到贴身的心口,顾不得拍平长裙上的褶皱,匆匆回了个礼,头也不回地出了殿堂。
“哎~~”陪同他一起来进香的某位夫郎,念着许久不见乔玉麟,刚从后殿转回来寻他,只看到乔玉麟疾奔而去的背影,这人伸长手呼唤不及,诧异地嘀咕:“何事匆匆忙忙,怎的像是见了鬼一样?”他转回头想告知其余两位同伴,不意撞上走出殿门的叶暖。
此地男女之妨虽不是很重,但陌生男女一向能避则避,叶暖却反而对着此人抿唇一笑,配合着秀美的面容,好似春日融融下绽放的鲜花,该夫郎愣了半响,直到叶暖告了声歉走开老远,才回过神来:“莫非是那男女不辨的楚二小姐?怪事,她来这干嘛?”
随着去西南驻守的日子临近,孟立越加焦躁,不说去那西南之地可能迎来的叵测人心,枕边人的哀怨她也无法忽视。一去两年,她便过了三十,先前一生只他一人的诺言,极有可能因为无女息,面临家母催促。
本以为打完仗,不必面临聚少离多的苦境,刚打算喝千金汤调养一下身子做好孕育的准备,孰料女帝猜疑心重,一纸皇命大如天,迫得劳燕两分飞,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夫郎一日日形容憔悴,肌瘦腰细。
都道是女儿有泪不轻弹,即使内心早就愁肠百结,在夫郎面前,孟立还是那英勇无敌的将军。她整日强自坚强,是为了不让夫郎更忧愁。
然老虎都有打盹的时候,何况是人?长久压抑,心头堆积的苦闷若不发一发,只怕她再也强颜欢笑不起。趁着今日夫郎出门,孟立才敢喝口酒解解心忧。没想到,酒入愁肠反是愁上加愁,等她估摸着夫郎回转的时间,欲悄悄收拾残局,才发觉整整两大壶酒都被她喝空了。
怎的喝了这么多?孟立抚着头还在为自己的失态懊恼时,她的夫郎乔玉麟已经撞开了门。
“发生什么事?”瞧见乔玉麟一脸慌张又凝重的关紧门窗,孟立酒醒三分,也顾不得桌上狼狈,担忧地起身上前,握紧夫郎颤抖的手,关切的询问。
“你看看这些。”桌面上的酒壶杯盏,乔玉麟仅仅一眼扫过,他拿出贴胸藏好的纸张,只把叶暖后来给的四张递与妻主孟立。
孟立察觉事态严重,虽然疑惑,二话不说先接过纸张坐到椅上细看起来。孟立起先表情并无太大变化,翻到第二张时眼睛越瞪越大,看到第三张时入肚的酒全部化作额头点点滴滴的冷汗,等到最后一张时却又皱眉陷入深思,过了许久才如释重负般吐了口气:“这是哪来的?不对,字迹很熟悉,是那楚秋!”
乔玉麟点头肯定了妻主的猜测,他在马车上也看完了纸上字,与孟立的镇定所不同,他到现在还是心有余悸。
孟立再度看了一遍,发觉整个计划之中好似少了些什么,她抬头望向她的夫郎:“是不是还有一张?”
乔玉麟咬咬牙,慢慢拿出他藏起来的第一张纸,孟立接到手一瞧,立时抖着手大叫:“不行!不行!我不同意她拿你的安危做赌注!”
“我信她!”妻主的在乎,让乔玉麟心中一暖,更加坚定了决心,他抬手示意激动的孟立噤声,压低声音坚决道,“我不想到时候见你娶侧夫,假使只有十分之一的可能,我也要拼上一拼。何况,按照她的方法,如她所保证的那样,不会伤我半点。”
夫郎哀怨又决断的口气,让孟立迟疑着没了先前全盘否定的坚持,但——
乔玉麟见孟立犹豫,继续温声开解道:“妻主不是和我说过么,她能把原本在《博物志》上仅注明能解孕吐的孕母果,用作解决海神诅咒,也能在从未涉及战争时,遍阅兵书,整理出一套决胜千里之外的对敌方案。天下间,除非五百年前的开国女帝重生,怕是再没人能做到这一点!”
这些事情,孟立如何不知,只是患得患失之时,选择性的忘却了前尘与事实。闻得夫郎分析,孟立稍稍定了定心,同意道:“你说的对,母亲偶尔谈起她,对她亦是多有称赞,说她年纪虽小,却能看透世情,又极善运筹帷幄,妹妹就是因为她看似无心的举荐,做了羽林军副统领。”
听到妻主有了松口的迹象,乔玉麟欣慰的笑起来,忽然又发现什么似地,指着最后一张纸上反面的三行字讶道:“这上面又写了什么——‘若怕有失,把这纸呈给女帝,再陈诉前缘,孟家可脱去私交安平王的嫌疑。秋不惧死,只有一请,望照顾好玲珑巷中义母。’她居然敢这样说!”
孟立目瞪着那两句话,不知是怒还是悲:“这是表明她下的赌注比我们还大么?若真如她所说,我等岂非卑鄙小人!好个楚秋,以退为进,果然吃准了我的心思。”孟立气得握紧双拳,过了许久才松开,她紧皱着眉峰,略一思索道,“不过,就如今形势看来,她的方法,怕是最好的活路吧。玉麟你先歇着,且容我再与母亲商谈一下。”说完即站起身,急急奔出房去。
二月二,龙抬头,也是新年第一次上朝。谁都知道,这只不过犹如名义上的过堂,各位官员嘻嘻哈哈在女帝面前露个脸,说两句漂亮话,再表一表忠心,一声“无事退朝”就可结束。
但今年却不同往常,各位官员拉拉杂杂一通好话说完,女帝反开始的阴阳怪气的打量起殿下众人——“有道是新年新气象,朕怎觉得这气象没见着,光见到诸位爱卿长了一圈的大肚皮?”
女帝的怪异言语,配合着阴冷不愉的表情,大殿内纵有融融的炭火,满殿官员还是生生打了个寒噤。
素以机灵著名的某位财政老大臣,接到魏相抛过来的眼神,赶紧笑眯眯的歌功颂德:“去年打完胜仗,水倭朝贡了大量金银,南边风调雨顺,国库相较于往年存粮多了五十万石。而百姓家中亦是米粮充足,果蔬丰盛……归根究底,都是帝上英明哪!我等也是托了帝上的福!”
“是么?过完油水充足的大年,金爱卿嘴皮子抹了油,倒是更加能说会道了。”想到新年伊始,杀威棒也不能使得太明显,女帝笑了笑,准备就此揭开,“各位都没什么事吧,那就——”
未等女帝散朝二字出口,底下突然传来突兀的喊声——“小臣有本启奏!”
“哦?”看着从官员队列中闪出的瘦削身形,女帝挑了挑眉,难掩讶异。及至阅完陈上来的折本,才饶有兴致地问道:“奏本上的冤情,可是确有其事?”
“小臣不敢欺瞒帝上!”叶暖跪在地上,一句句把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讲来,“去年小臣不是惹过一场风流债么,小臣经由帝上教诲本已幡然悔悟。未料萧家男儿好妒,去飘香院院中把那馆人赎出扣在府中。错在小臣,却牵连他人,小臣懊悔,欲给那馆人事后做些补救,方得知那个馆人姓赵,云京西城人氏,未入贱藉前曾有个妻主周海,因为得罪当时的侍娘,被殴打致死。无奈官官相护,麟儿四处求告无门,一狠心自入风尘,原想遇上个能明辨是非的官员,未料苦等三年也看不到希望。小臣欠他人情在先,又得知其中冤情,既为求个心安,更是职责所在,故特意执笔替他越级告御状,还望帝上圣明,重审两年前的案情,还他个公道!”
魏相与安乐王一党,在年中假借拜年的名义,四处活动。奏本上所参之人,虽对了女帝欲整治她们的心,只不过此人身份尴尬,相当于牵一发而动全身。女帝念着其中关系甚大,担心叶暖一不小心反而惹火烧身,不由得面色凝重,大有深意地提醒叶暖道:“你可知道你要告的人现已位列尚书,乃国之栋梁?若实际情况与你所告不符,就是污蔑朝廷重臣的大罪!”
叶暖从不打无准备的仗,既然敢参本,就已是事先了解实情,掌握了确切证据。听女帝问,她不惧不畏,昂头直面女帝,郑重立下军令状:“小臣愿以顶上乌纱作保证,一月之内如果还不能查清案情,甘愿自贬为庶民,去刑部领罚!”
见得她信心十足,女帝点在折本上的食指隐约透露出几分快意,目光转向案件被告齐忠孝:“事情闹上金殿,齐尚书,你看?”
贵人事忙,齐忠孝早把前尘旧怨忘得差不多,若非女帝提起她的名字,她还不知这楚御史状告的人是自己。她背地里暗暗咬牙,面上一派无辜:“为表清白,下官对楚御史重翻旧案一事并无异议!”
“既然齐爱卿大度,那好。”女帝又看着叶暖,微微沉凝后,暖声道,“此事毕竟关系极大,不是光凭言语就能解决,不知楚小爱卿准备如何翻案?”
“恳请帝上能委派云京周边有数十年验尸经验的仵作齐聚云京,开棺验骨,以求个水落石出!并让小臣与刑部的王主事一起重审此案。”叶暖心中早有一番计较,当下娓娓道出自己的打算。
刑部王主事?倒是正直无私的铁面人一个,而且历来不结党。女帝对此较为放心,遂颔首应允:“就如你所愿——颁朕旨意,招周边各省仵作速速来京,不得推脱、阻扰。另着楚御史为司刑副主事,随王主事一起,务必查清赵麟儿妻主冤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