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转 奸与智,难分晓——少年心思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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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过后一个时辰,以美酒出名的千觞楼,人流渐渐稀少,店伙计刚收拾完底楼桌子,一抬头就看到一个身着青色雨丝锦袍的年轻女子,站在楼门口仰望着酒楼的匾牌发愣。
有客上门,自然是要请的。店伙计笑微微地迎上去招呼起来:“客官,是要吃饭还是喝酒?”
那女子一转头,对着她露出羞涩的笑,回答得也很羞涩:“喝酒。”
“那请客官随我到二楼上的雅座吧。”店伙计一眼扫过该女子衣着,立时有了判断,开口引着此人进门。
山有高低,人分贵贱。二楼楼上花费高,自然酒客稀少。店伙计引着女子到二楼时,楼上只有两桌客人,一桌五人,谈笑正欢,是惯常在千觞楼吃饭的老客,一顿饭吃上两三个时辰不是稀奇事。还有一桌是单人,着红色武士袍的女子也刚上楼没多久,因为心情不好正埋头喝着闷酒。
店伙计偷眼瞄着年轻女子的瘦削身板,有意识想把女子的座位安排得离那红衣武士远些,不想没等她招呼,女子已在武士袍女子的邻座坐下,店伙计虽然担忧,瞅见邻座红衣武士没动静,暗吁口气,随后才轻声问起这女子需要的酒和下酒的小菜。
该女子显然第一次来千觞楼,在诸多菜色中沉吟不决。店伙计见年轻女子愁眉苦思的模样,主动给了个建议:“看客官面生得紧,可是第一次来千觞楼?需要小的给客官你推荐些招牌菜么?”
“那就多谢店小妹了。”女子感激地谢着,未等店伙计介绍,她仰面热切地望着店伙计道,“听说贵楼是云京最好的酒家,各位大人也经常光顾贵楼。明日我想在贵楼备一桌酒席,店小妹可知乔玉生乔大人喜欢什么酒,哪些菜么?”
“客官除了想请乔大人还有谁?各位客人的喜好我们楼内都有记载,小的可以替小姐吩咐掌勺早一日准备食材。”店伙计机灵的听出年轻女子话中意思,进一步询问。
“请乔大人主要是为了感谢她的提携之恩,姨母只让我一人请她。”年轻女子口中喃喃,完全像个刚出学堂没多久的愣头青。
“如果客官相信小的,一切交给小的来办,如何?”店伙计见女子点头,又道,“那小的先下去布菜了,客官请稍等。”
店伙计躬身告退之后,五个酒客一桌的桌上,又有了新的谈资,五双醉意朦胧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刚上来的年轻女子,压低着声音谈论道:“可知她是谁吗?”
“唔,生得这幅瘦弱的模样,应该不是什么大家小姐吧。怎的与乔家搭上干系了?”
“看来你们有所不知了。听说楚家找回来的二小姐生得就是瘦瘦的,如果我没猜错,她就是那二小姐。”
“老姐姐说得对,她说要请客答谢乔大人的提携,定然就是因为乔大人在女帝面前引荐了她,据说啊……”
五人的声音虽低,在人声稀少的此时,还是字字分明。身为话题中心人物的年轻女子微低着头看不出什么异样,她邻座的红衣武士的面色却是越听越红。
当听到这二小姐善画,曾为云京笔墨堂画人物的画师时,红衣武装的女子更是神情大变。一拍桌子站起,怒瞪着对座的女子:“楚秋?你就是原来的那个张秋!”
“是我。”被叫出名字,叶暖应了声,笑意融融的看向红衣女子,“姐姐认识我?”
“呸!不准叫我姐姐!”红衣武士见叶暖笑脸相对,反而更怒,一把掷出酒杯,“你这一副小娘样,只配和男子称哥道弟!”
“你说谁是小娘?别侮辱人!”叶暖倏然从座上站起,握着拳头,显然气得不轻。许是想到自己行为沉不住气,她微微撇开头,提步欲走。
“怎么,是要回家找人来帮忙吗?”见叶暖要走,红衣武装女子在后嗤笑,“也对,还是快些逃吧,省得再像两年前在孟府被扔出来!”
被提起往事,叶暖面现绯红,好似窘迫难当,站住脚步回过头:“欺人太甚!你是谁?”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孟家孟飞是也!”
“又是孟家!”叶暖气白了脸,“如果不是当时没准备,我也不会受那样的侮辱。换到今日,我一定反过来把你扔出去!”
听她大言不惭,自称孟飞的女子仰头大笑:“成了楚家二小姐,倒是心高气傲起来。我给你机会,我们比划比划,怎样?”
“比划就比划,我怕你?”叶暖边答话边捋起衣袖。
店伙计刚托着菜盘上楼就见到剑拔弩张的双方,也顾不得盘中花生米乱滚,急匆匆跑来,口中着急地大喊:“两位大小姐唉,饶了小的吧,楼中东西砸坏了,可得算在小的头上!”
“那我们去外面打!”怜悯地看了眼店伙计,叶暖努努嘴,对红衣女子示意。
“好。”这孟飞也爽快,两人各自付清酒帐,直接从二楼窗口跃到街上,一言不发开始打起来。
五位酒客中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子喝高了点,趴在其余四人背后看不见楼下打斗,只能嚷嚷:“怎样啦,谁厉害啊……”
“当然是孟家二女儿厉害!去兵营四年,怎么着也比瘦小的楚家二小姐强吧。”第一个女子扭头答着。
“你可别说,楚家二小姐也不弱,在孟家拳法下能走七八遭……哎,可惜,这回没躲过!”
……
楼下旁观的路人和周围店铺掌柜活计也在喊着:“好!好!身子倒是很灵活,只是拳法比不过孟家女儿。”
“哎呦,被打趴下了……不错,又爬起来了——对,好女儿就该这样!”
孟飞看着第五次被打倒在地的叶暖,原先的怒气在打斗过程中消去大半,见叶暖满不在乎地擦去鼻下血迹,又开始直视自己,心下佩服她的不屈,语气不知不觉缓和许多:“我们双方都停手吧,你只要说声服气,一切都算了,可好?”
“不服!旁人说了,你不过是在军营呆过四年,我要是和你一样,早就可以打倒你了。”叶暖今日有心抬杠。
见叶暖依旧不服气,孟飞脾气也上来了:“好啊,我就带你去孟家军营呆个四年,看看你能不能超过我。”
“我去干嘛!——唔,不对,我没必要去军营,只要多与你打上几场,看出你拳法中的弱点,自然可以打败你!”叶暖扬着脖子,自视甚高。
“真是吹牛的忘了脸皮,你自愿讨打,我就奉陪到底。不过我可没多少闲工夫,每日都要去孟家北营操练,你真有胆子,就去那里找我,敢不敢?”孟飞闻言更气,干脆下了挑战书。
今日的叶暖极度反常,居然经不起激,但听得一句:“有何不敢!”双方双掌对击,算是定下了约。
于是,孟家北营营场上,日日上演两女武斗的好戏。一方是壮实英猛的孟家二女,一方,则是瘦小却坚韧的楚家二小姐。
看戏的人,都是孟家军士,心下偏袒着谁,自不用说。可人心总会变,一日两日不觉得,十天半月后就有了感觉,初时一边倒的加油声,渐渐分成两派,而后又逐渐形成人数均分,喊声难分强弱的局面。
胜负实乃兵家常事,但若能屡败屡战又一日日进步,那种心性,才最难得。
今日是争斗一个多月以来叶暖获得的首场小胜利,虽然是五局一胜,但也胜了不是。叶暖看着被她打蒙在地的孟飞,止不住心花怒放,正大笑着想上去拉孟飞起来时,一个不小心反被孟飞摊在地上的右腿给绊个四体投地。
叶暖挣扎着爬起时,方才流汗的面颊上沾了黄色的尘土,而鼻尖尤其明显。呲牙咧嘴地表情再配上黄黄白白的面容,看上去实在狼狈。周围军士哄然大笑,就连孟飞也从方才的郁积中解脱,在一边锤着地狂笑。
后知后觉地叶暖,一面扯过袖子抹去灰尘,一面嘴里含混不清地向孟飞追问:“这场是我小小地赢了一把吧?”
“是,是!”孟飞虽站起,却依旧狂笑未收,抱着肚子叠声承认。
叶暖闻言,眼睛晶晶亮,兴奋地围着营场跑了一圈,看到面带笑容望着她的军士,一一拍上她们肩头:“姐姐们,我终于看到希望啦。多谢你们为我加油,走,我请客,去千觞楼喝酒!”
训练中的军士,只要不是在战场对敌,偶尔饮酒并不算违纪。听说叶暖请客,当下就有人心痒难耐。孟飞见状,也豪气的一挥手臂:“为我加油的姐妹们,也跟我去醉上一场!”
“大人,可要——”跟着孟守业身边的武官,看见营场上的兵士呼啦啦走了大半,担忧地询问孟家家主。
孟守业早已隐在暗处旁观多日,今天也不例外。她摇摇头:“不必,我相信那楚家二小姐知晓分寸。”望见武官疑惑的眼神,孟守业感怀深深,叹息道:“方才楚家二小姐的那场跌跤,恐怕是故意为之。飞儿一向不能接受失败,那一跤正是为了解开飞儿心结——许是因为我怀她怀得不是时候,错过与母亲最后一次并肩做战的机会,而飞儿,从小听多了老父亲的迁怒,产生了自卑自怨的情绪。再加上立儿聪明强势,飞儿总觉得处处比不上立儿,近些年自卑之外,还多了自暴自弃。老父亲去后,虽经过我的开导,也只得稍有好转,一逢挫折还是闷声不吭。这些日子,飞儿的变化真的很大,只顾蒙头苦练的她,也知晓要与人拆招才能获得进步;从前不与人打交道的她,居然也能与军士有说有笑地勾肩搭背,还能拿出一呼百应的勇气。”
武官神情凝重地张开嘴,话还没出口,孟守业似是已经获知了她的忧虑,拍着她肩安抚道:“如果真是不安好心,那楚家二小姐早就在殿上因为魏振昌指责她仪容受损,把责任推到飞儿身上去了,更不会有意无意在女帝面前称赞没有品阶的飞儿——人的本性,从她眼中就能看出。何况比你我厉害的女帝,面对她时,眼里也藏着信任?——飞儿脾气直又倔,她的性子不适合战场,若可能,我还真希望这楚秋能给飞儿指条明路!”
叶暖和孟飞一帮子人占去底楼大半座后,千觞楼很早就挂出了客满的牌子,
听着底下笑声阵阵,巡视到千觞楼的萧家年轻家主萧义不自觉的皱起眉头。
店伙计递出茶盏,小心翼翼瞧着家主萧义面色,小声向立在一旁的楼中管事讨着主意:“可要找个借口把那帮兵奶奶撵出去?”
“萧家从没有无故赶走客人的道理。还是等她们自己闹出问题来再说。”萧义冰雪一般的面上,双目冷冽如冰。
店伙计躬身告个退,跑楼下察看去了。
笑声依旧,也听见有人叫嚷着再上一坛酒。但随即就有一个温和的声音阻拦着:“饭吃七分饱,饮酒三分醉。来日方长,小妹有的是机会来请大姐们喝酒,何必因为贪图一时痛快,违了军纪?”
也有客人抗议兵士声音太大,还是那个声音,赶在双方争吵前降火:“军奶奶们如果少了血性,只怕各位也不放心把保家卫国的重任交与我们。我们难得聚上一次,也许是吵到你们了,请各位大人大量,酒菜钱由我来结,算作赔罪可好?”
那人的声线,刻意放得低沉却夹杂着一股穿透力,足以压制住满堂喧哗。萧义也是个习武之人,自然辨出其人功力不低,她抛下手中账本,不自觉出了内间,往楼下大堂望去。
人头挤挤,第一入眼的就是那青色锦袍的瘦弱女子,不是因为杵在周围身材壮硕的女子堆的关系,而是那双明亮过人的眼眸中独有的清醒。
许是为了拉近与兵士的距离,那女子刻意选择大碗来饮酒,仰头饮酒的动作也极为豪爽,只是总有些习惯是根深蒂固的,比如唇畔浅淡的笑意,比如言语中暗藏的教养。
许是觉察到萧义的注视,那女子微扬起头,不慌不忙的与她对视片刻,朝她点头轻轻一笑,即移开目光。
那女子身侧又有人拉着她饮酒,她面露苦笑,捂着碗摇头:“大姐们饶过我,小妹喝醉了,可就没办法付账啦。”
自十五岁开始接手萧家家业,萧义已在商海沉浮八年,所见识过的人不下一万,她从没遇上这样一位年龄和心智不合的女子,说她是柔弱的少女吧,却隐然有种掌控全局的能力,说她是历经沧桑的成人吧,面容中微露的稚气却又让人不自觉想要呵护。
察觉到自己奇怪的想法,萧义突生警觉,她不该把心思投入在任何一个非生意场中的女子身上太多!萧义急切地撇开头,强自抛开心中疑惑,急匆匆转回了内室。
“今日楚秋又有何动作?”每日戊时,总有人把叶暖一天的行程报给在寝宫批改奏折的女帝。
柯常侍照本宣科,一一念来:“巳时下朝,归家。午时饭后休息半个时辰,又去了孟家北营。未时三刻把孟飞打倒在地,大为兴奋,带着一帮军士去千觞楼喝酒,直到酉时前一刻散场,身边银子没带够,拔下头上发簪抵债,束一根木筷归家……”
女帝闻言微点头,面上也没什么表示。
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月余,柯常侍终于忍不住发问:“帝上半月前刚驳下魏相对她的参本,明日魏相许是又有了参奏的理由。这楚秋行事怎的越发乖张,可要叫她来问问?”
女帝摇摇头,一切成竹在胸:“还记得当日朕留下她在宫中上药时,她在手臂上用鲜血写的那两个字吗?”
“帝上说的是‘等’和‘信’?”当日叶暖是在御医去前,悄悄把臂上血字露在柯常侍眼中的,她自然记得极为清晰。
“对,等就是等待,信就是信任!”女帝拿手中紫竹笔管敲打着砚池,微笑着道,“不管她怎么胡乱闹腾,也不管她怎么做些小孩子脾性的事,一来都不会过分到落人口舌,二来朕也相信她有她的理由——至于她真正的意图,还是等宫中搜出最后一只老鼠,朕再安心的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