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前传 承炀 第二十五章 缘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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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承炀下令,要我移出流云殿,到别苑居住。那里曾是安放进贡来的珍禽异兽供我赏玩的地方,现在竟成了我的安身之所,不得不说是个莫大的讽刺。
小庆子亦被遣去浣衣院做事,不得留在我身边。
临走那日,他难得没有在我面前哭红眼睛,只收拾了几件衣裳,站在殿外深深鞠了个躬。殿内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脸,这孩子似乎一夜之间便长大了。我将仅剩的几件玉器交给他,推脱几次,他始终不肯接,眼里盈满泪水,目光却是无比坚决,
“拿着,”我低着眉,语气微愠,“这几样东西拿去换了钱也好打点打点,莫让浣衣院的内侍欺你,”
“公子…”小庆子紧咬嘴唇,摇了摇头,将玉器塞回给我,“小的皮糙,不怕他们欺,倒是公子你…”
我嘴角含着笑意,拍拍他的肩,“皇上没有差我去干活,只是住在别苑而已,与流云殿差不了多少,”
“别苑又冷又湿,公子双眼刚痊愈,怎么受得了寒…现在连个差遣的人都没有,可怎么办,”
“从前一个人在深山度日也并未觉得不便,”我抬眼望向远处,除了满目红墙绿瓦,哪里还有青阳山那般景致,
“别担心我了,你自己好生保重,若日后有机会,”这话刚出口便觉得无望,这无望来自承炀,亦来自我,
“…怕是没有机会了,”轻叹一声,我将玉器重新塞回他手中,“你我主仆一场,怎能让你空手而去,拿着吧,那些人只认钱不认人,如今我失势,只怕他们平日对我的怨气都要发在你身上了,”
“公子并未得罪谁,他们为何…”小庆子急起来,一副心有不甘的样子,说着眼泪便要掉下来,
“皇上的恩宠,既是福,亦是祸,跟了我这么久,这个道理,还不明白么?”我话语刚毕,小庆子似懂了一般,不再问我,
“去吧,我也该走了,”看了看来领他的公公,我转身踏进殿内,忽闻他在身后叫道,
“公子,若是不开心,就离开这里吧,我知道你可以…”
我背对着他,轻轻摆了摆手,漠然上前几步,将案上的笔墨纸砚收起。那些印着山水花鸟的画,被我一抬手扔进炉火中,瞬间便化作灰烟。
只剩下一幅字。
流水过掌间落花淡然如眠
谁看尘世之中渺渺如烟
沧海换桑田将风景看倦
弹指已千年独醉云巅
三生石上劫一朝幻灭不见
拂袖长空渺远试问苍天
倾尽一世念换来生绊牵
谁将谁容颜铭刻心间
……
似是很久了,望着落满尘埃的字字句句,我又想起那日的承炀,孩子一般紧紧执着我的手,将那片满负深情的竹林交与我。那一瞬,我似是懂他的,懂他为何这般对我,除了他的天下,眼里心里,亦还有我的影子。
只是,我倾尽一世念,换的不是来生绊牵,却是今生缘灭。
将字轴卷起,衣袖扫过案台,我头也不回的踏出流云殿。虽是初春,身后的桃花与广玉兰竟都没有绽放,病恹恹立在那里,就连殿外那片竹林亦黄了叶子,在风中萧索晃动。
随侍卫行至别苑,推开尘封已久的红木雕阑门,那些曾关过飞禽的笼子还在,上面挂满蛛网,一地焦黄的梧桐叶,踩上去便发出清脆的响声。
“公子,若无别的吩咐,属下就此告退,”侍卫微微颔首,站在门外对我道,
“下去吧,”我没有回头,伸手试着推开苑内木门,一阵阴潮的霉气顿时扑面而来,呛得我不禁捂住口鼻躲开那难闻的气味。
从此便要在此与清风作伴,随孤灯赏月了罢…
我随意扫了扫榻上灰尘,俯身躺下,白晃晃的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四周静得连虫鸣亦听不见。黑暗里,我抬手轻轻抚上胸口,渴望指尖能传来哪怕一丝轻微的振动。直到身子凉透,那里依然空空如也。
两个月后,无人踏入的别苑来了一个人。我正倚着阑干喝酒,不知不觉身旁的酒壶已空了三个,正要去拿第四壶,手便被谁按住。扬起脸望了一眼,原来是那位清秀俊朗的夜郎小皇子,若不是他此刻站在眼前,我几乎要忘记宫里还有这样一个人了。
无心与他往来,我一挥手将他甩开,又低头拔起酒塞,凛冽的陈酿灌入喉咙,来不及吞下去便从口中溢出,顺着脖颈滑下,凉到心里。
“清云殇只会喝酒了么?”他虽一脸稚气,脱口的话却掷地有声,眼里透露出的,绝不是那个年纪该有的淡漠与冷静,
我撇了他一眼,将酒壶递给他,勾起眉角望过去,
“义信侯可想尝尝?”
“皇上病了,”他并不接我话,眼眸微耷,姣好的面容却也没能将那份不安与沉重隐藏住,
我手指一僵,提着酒壶的手慢慢放了下来,两眼微闭,靠向身后的红柱,
“病了自会有太医去治,找我做什么…”
“你知道,”他字字紧逼,语气随轻柔,却叫我透不过气。我睁眼望着他,轻笑起来,
“你喜欢他?”
凤虞似是僵住,眉宇微微一皱,月色映衬下,这童颜却愈发清冷。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我脸上露出几分苦涩,连这孩童都懂的东西,我却懵懂不知,
“你喝醉了,”他上前一步将我手中酒壶夺走,眼里亦是无可奈何,
手中忽地落了个空,我干脆如烂泥般往右一倒,横靠阑干,口中泛着浓浓酒气,
“我已经醉了一世…”
“他在等你!”凤虞似是气急,一把将我拉起,朝我怒吼。
我任他揪着衣襟,侧首望他,不知哪里冒起一股愠气,手一抬将他推开,自己亦站不稳,摇晃了几步扶着墙朝房内走去,不再理会他。
“清云殇!!!”
“我与他没什么好说的,义信侯请回,”手朝后轻轻一摆,两扇门倏地合上,将他挡在外面,我倚着门,身子缓缓滑下,似是真的醉了,眼前本该漆黑一片,却隐隐透着亮光,明晃晃的金色刺得我睁不开眼。
那一瞬,我当真后悔了。
想回青阳山,做一枝无欲无求的青竹,也不愿如此般,卷入尘世混沌不堪的漩涡中,越陷越深。
“他写的,你看看吧,”门外又响起凤虞的声音,他将一张薄纸从门缝塞入,轻轻飘落在地上,我看了许久,终于伸手捡起来,上面是承炀的字迹。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二十年前梦一场。
院里只传来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我背靠着门,手里攥着那张纸片,虽是薄薄一张,于我,却似千金重。最终随着一滴清泪,从手中滑落,湮灭于尘土中。
圣武三十年四月初九,尉迟承炀驾崩,年四十七,谥号明武太宗皇帝。同日,宫内诞下一皇子,名曰,尉迟祁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