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月升，我这才发现，原来凡间的月色，竟是这般的美丽如画。斜斜一弯，缀在天边一隅，周围众星拱绕，清光淡淡，相应生辉。
    只不过，那皓洁的月光中一个绰约的身影若隐若现，我知道是，嫦娥又在孤独地望着凡间了。只是不知道，夭华仙子此刻，是否也在看着这里呢？她的眼中，是否看得到我？她的心中，是否如她眼中所见？
    “神君，时辰已到，咱们下去吧！”命格星君不知从何冒了出来，附在我的耳边轻声说了这么一句，真真惊煞我也。
    “星君，您老作甚？”回头一看是他，我顿时生怒，禁不住大吼了出来。
    “嘘！”命格星君大惊，忙道，“神君噤声！这里是地府入口，呆会儿阴气汇聚，鬼众现身，咱们还是小声些是好啊！”
    “哦！”我点点头，然则已经感受到了身侧传来的丝丝凉意。
    半透明的魂灵们飘然而至，无不依依不舍，带着对尘世最后的一点眷恋，回头望向他们生活了一世的人间，然后纵身投入血池。在这里，一切的感情都被沛然而来的绝望所充斥，声音也化作了无形，但是，我分明看到了他们眼中的泪水，滴滴滚落在沸腾的血池之中，化作袅袅的白烟，升到半空，形成了遮盖银月光辉的黑翳。
    皱着眉看了一会血池，我再瞅瞅一旁悠闲自得的命格星君，不由心中焦躁，“星君，我们现在该进去了吧！”
    此刻，月正至高空。
    “正是现在，神君请看！”
    顺着他的手看过去，那血池中央，赫然开出了一朵血色的莲花，花瓣大如栲栳，其色艳丽无比。
    “这是……幽冥红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刹那之间，传说便在自己的眼前，成为了现实。
    传说中，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成佛之前乃是一只鸟妖，由血池红莲化生而来，为害三届，甚至曾经在西天如来佛祖与天魔对战之时趁虚而入将佛祖吞入腹中，其后佛祖破其体而出，点化她修成正果，封号为孔雀大明王菩萨。
    后来，这朵幻化出了孔雀明王的红莲便被移到了离魂山，每至子夜阴气最重之时便会惊现人间。
    不过，当这朵红莲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之时，我才感叹，传说，果然就是传说。
    兀自惊疑，红莲已经从中裂开，一条闪烁着红光的大路在眼前铺陈开来，两道透明的照壁围在两侧，将那些魂灵挡在外面。
    “神君，我们现在可以进去了！”命格星君显然是有备而来，对这一切，竟无丝毫惊讶。
    看他一眼，我点头，慢慢平定了心神，跟随着他，一路踏入了幽冥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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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府幽冥，向来有去无回。
    阴风罡烈，就连神仙，都不免会有损仙体。幸好有那幽冥红莲相护，我才免去了虚耗仙气之苦。
    仙人入地府，为的却是要带走天界之凰王，真真的开天辟地头一遭啊。
    当年在凡间为人之时，也曾听过说书人对地狱之中的恐惧景象的描述，甚至也看过国手笔下的百鬼图和十八层地狱，心中对那地狱的众生相，倒是早有准备，不想亲眼所见时，仍是受惊不小。
    血池，哭泣的魂灵，面目狰狞的鬼差，还有墨色的黑鸦叫声嘶哑地来回穿梭，一旦与它们的眼睛对视，便会由心底升起莫名的恐惧，还有，那能够令人忘却过往的忘川之水。
    浑浊的黄泉水，承载着忘川与记川两条冥界之河，但凡进入地府的鬼魂，虽然甘愿舍弃前生之人之事，却依旧忘不掉生前所恋，喝一口忘川的水，便能够将前尘往事忘记的一干二净，从此无牵无挂地步入轮回，往生为人，但是，要将一生之事割舍殆尽，那种剜心之痛，却非同一般，我便在奈何桥上驻足，看着有多少人被生生灌入忘川之水，痛彻心扉。即便是魂灵之身不会受到损害，但那痛，却是真实可感的，每一滴水都仿佛渗入了血液，将所有的回忆燃烧成灰。
    看着他们这般痛苦，我蓦然想到了自己成仙之前的生生世世，便是在这里，喝下忘川的水，忘记自己所挂念的一切么？那时的痛，亲身所历，是否比现在看到的更令人痛苦呢？
    每一世都要如此，是要人们记住，人生在世，是如何的应该珍惜么？
    但是，还是有的人眷恋红尘，不愿离开。
    忘川上，没有丝毫的漂浮之物，因为忘川是冥府的不舟之河，任何东西，只要是有重量，都不可能在忘川水面上漂浮。
    但凡事都有特例，数年之后，我便是在同一个位置，看着一个女子将自己全身的羽毛一根根拔下，抛入了这忘川之中，每一根五彩的凤羽，都舒展在暗黄色的水面上，随波直到了远方。
    一直看着那动荡起伏的水面，沉默不语。直至，思绪被一个声音所牵动——
    “鬼差大人，求求你，不要让我喝下这里的水啊，不要！我不要忘记我的相公和孩儿，我不要啊……”撕心裂肺的哭号来自于忘川彼岸，我从怔忡间被这种哭声骤然惊醒，抬眼看去，才发现，那忘川的彼岸，竟然是从未见过的一片赤红如火。
    纤长的花瓣妖娆潋滟，无数的花朵汇聚起来，连成了无边血海，但偏偏，这种艳丽至极的花朵却没有叶子相称，独独只有光秃秃的茎干，茎上却蔓延着细密的尖刺，暗绿的光泽幽幽流泻开来，混乱了视线，刹那之间，莫名的落寞与忧伤从内心深处缓缓升起，这种感觉，已经在我的心中，消失了足足万年。
    曼珠沙华，亦言彼岸花，开在黄泉忘川的彼岸，是恶魔的温柔。传说中自愿投身地狱的花朵，被众魔遣回，但仍徘徊于黄泉路上，众魔不忍，遂同意让她开在此路上，给离开人界的魂灵们以指引与安慰。
    这种花，美则美矣，但给人的感觉，不是绝美，反而是令人心灼的痛与悲。令我的眼眸瞬间黯淡无华，心底的痛再难言喻——我知道，是有什么被尘封已久的东西，从回忆之中惊醒，蓦然冒了出来。
    在别人伤怀的时候，贸然打断是极不礼貌的，尤其是这哭声，也忒凄厉了点，着实令人不寒而栗。
    不悦地抬起了头，我循着哭声看向那个令我极度不满的声音的主人。才一看，却骤然呆住，不敢错目，生怕自己认错了什么。
    不过，即便是再深的伤痕，经过了万年的磨合，到现在，也已经所剩无几了，直到今时今日我仍能够记起她，也不过是凭着脑中那一点模糊隐晦的印象而已。
    如若不是眉心处的那五颗殷红的梅花痣，想必，眼前的这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我也照样认不出，自然也不会想到，曾经美丽超凡的女子，竟会沦落至斯。。
    “纤柔……”口中喃喃，我看着她挣扎着，不愿喝下那忘川之水。
    执念至此，又是何必？
    纤柔，天赋异禀的奇女子，我上一次看到她，还是万年之前。那个时候，我身为凡人的最后一世，是个生于帝王之家的皇子，乃是皇后嫡出，为人又聪颖睿智，父皇几欲立我为储，那时的皇位之争尤为惨烈，我本已稳操胜券，不料却让我在这个时候遇到了纤柔。
    纤柔是当时的一名道姑，道行颇深，世人皆言总有一日她会白日飞升，位列仙班，只是可惜，在此之前，她却偏偏遇到了我。
    后来，不用说也知道，飞升上天庭的人，是我却不是她。
    纤柔貌美，又是自幼修道，资质极佳，眉心生来便有五颗小痣，团成一朵梅花之状，父皇听闻她如此奇特，便招进宫来为太后讲解长生之道。
    谁知，御花园中的那回眸一瞥，便叫她从此再难解脱。
    错在我而非她，若非当日我对她一见倾心，扬言宁肯舍弃天下至尊之位而非她不娶，今时今日，也不会是这般的境地。
    当年的一年之差，于我只是年少轻狂，而于她，却是生生世世的噩梦缠身。
    个中经历，我不愿再想，只记得当日她死于非命，那时，我见到的，唯有她不瞑的双眸和眉心，那滴血一般的梅花痣。
    再往后，生无可恋的我也舍弃一切潜心修道，也许是玉帝念及我与他曾经的关系，度我飞升，从此永脱苦海，否则，现在在红尘之中苦苦挣扎之人，是否还要多上一个我。
    纤柔，当日你为爱而执迷，现如今，为何还不得悔悟？
    摇了摇头，我径自跨过了奈何桥。
    “哎，吴刚神君，你去哪里啊？”身后，是命格星君不知所措的叫喊。
    去哪里？我嗤笑——这便是天命么？万年之前我欠她一份情，现在邂逅，该是偿还的时候了。
    纤柔的执念如此之深，她甚至已经挣开了按压住她的鬼差，谁也不曾想到，一个魂灵的力量会有这般的强大。但是，在见到我站在她面前的那一刹那，她所有的动作都仿佛被定格在了半空，眼神，是思索的怔忡和迷茫。
    我微笑着握住了她的手，丝毫不顾她的手上，沾染着猩红的液体，火一般的炙人。
    “纤柔，忘记吧，离开吧，不要再留恋了，此生已矣，来世，你还会遇到你的丈夫和儿女，他们会在你们最有意义的地方等你回来！”我替她理好了乱发，接过了鬼差手中的忘川之水，凑到了她才唇边。
    她顺从地张开了嘴，忘川之水入喉，她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她凝神思索着，“啊，对了，我想起来了，你是……”我的名字尚未出口，彻骨的痛已经令她清丽绝伦的面容扭曲变形，“你……你……吴……刚”痛到连说话的力气都不复存在。
    我却为她方才的话一震——她居然，还记得我的名字？万年的时光已逝，轮回百世，忘川的水千百次入喉，居然没能泯灭她对我的记忆？
    掌心传来剧痛，我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肌肤，因为她骤然握紧的双手而沁出了血丝，讶然抬头时，她却已经忘记了所有，眼神是超乎寻常的清澈，宛若初生的婴孩。
    “你是谁？这里……是哪里？”看着她不明所以的样子，我突然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与释然。
    两旁的鬼差大喜，忙向我作了一揖，“多谢神君相助，这个鬼魂每一世都不老实，从来都不肯安安分分地喝下忘川水，每一次都闹得天翻地覆，今次幸得有神君，才这般的顺利……”鬼差絮絮叨叨惹人心烦，我打断了他，“她的下一世如何？”
    “这个……”知他为难，我凑近他的耳朵悄声道，“无妨，本神君不会对任何人泄露半字的。”
    “她的下一世，乃是一名道姑，如若得道的话，将有机缘成仙！”鬼差小声地说了一句，便不再多言，带着她向往生门走去。
    “得道？成仙？”我看着她的背影笑了，原来，兜兜转转，她终于还是等到这一日了么？尽管，已经迟到了万年，而这万个春秋，都是我欠她的。
    继续前行，命格星君笑得眼睛都没了，“神君初下界便做下如此的大功德，玉帝真是慧眼识人那！”我怎么听怎么觉得这句话不像是夸我的，反而是将那丁点力气没出的玉帝捧上了天。
    也罢，争这些虚名作甚，我一拂袖，接着向前走。
    而方才手上被纤柔抓出的伤痕，正在慢慢地复原，直到不留丝毫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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