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章 一语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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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臣叩见父皇!”萧烈行礼过后站在原地,微垂眼眉,沉默不语,这是萧烈一直以来在诚帝面前保持的礼节。
“过来坐着吧……”诚帝眼神闪烁了一下,招呼了萧烈过来,并且示意他坐到自己对面。
对于萧烈的疏远,诚帝并不见怪,也没有生气,更多的反而是觉得愧疚,毕竟自己这个父亲对待萧烈这个儿子还是有所亏欠的。萧烈不觉愣了一下,毕竟这是诚帝第一次这么“和蔼可亲”得像一个父亲一般对自己说话,心中不免有些讶异,不过也没有多想,不急不缓地走了过去,在诚帝对面端端正正地坐好。
“不知父皇传召儿臣过来……”萧烈半低双目,拱手而言,语气平和,言行举止恭敬有礼,不卑不亢,绝对是标准的礼仪规范,但是却让诚帝心中泛起一丝悲哀伤感之情。
“烈儿……你恨父皇吗……”诚帝单手轻扶额头,半遮着自己的双眼,极力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激动,未等萧烈说完便突然之间插了一句,声音之中竟然带了几分轻颤。
萧烈心中猛地一震,对于诚帝不同寻常的情绪,一时之间觉得有些无措,低头沉默了许久才缓缓抬起头,平静地正视着诚帝,淡淡地吐出两个字:“不恨……”
诚帝放下扶住额头的手,惊讶地望向萧烈,接触到他那双清澈明净的眼眸,在他坚定的眼神之中读出了一种可以称之为“真心”的感情,顿时一阵迷茫,不知道自己此时的心情究竟是欣慰还是无奈。
“或许正是因为父皇对儿臣冷漠……儿臣才会对父皇没有那么深刻的怨恨……”萧烈偏过自己的视线,眼眸轻微向下,神情显得很冷静,语气平淡地言道:“试问这个世上有哪个儿子会不介意自己的亲生父亲对待自己那么冷漠,其实儿臣对父皇的态度也不是毫无感觉,只是看得没有别人想象之中那么严重。有些事情是无法改变的,因此也只能接受,看得淡一点,没有那么在意,时间长了自然就不会放不开了。”
“你的意思是‘无爱便无恨’吗?原来……朕这个父亲竟然如此失败……”诚帝难以掩饰心中的失落,语音之中隐含哽咽。
“儿臣并非此意……请父皇不要误会……”萧烈怎么也无法想象诚帝竟然会如此愧疚,看着诚帝眼眶含泪,急忙出言解释,“儿臣的意思是说,因为父皇是儿臣的亲生父亲,所以儿臣才会将父皇的冷漠看得比较淡,也不会太过纠结不放,毕竟儿臣的生命有一半是父皇赋予的。”
“嗯……”诚帝再次讶异地望向萧烈,出生于帝王之家,从小看惯了也经历多了,宫中后妃之间的尔虞我诈,朝堂之上名利争斗,帝王谋权的灌输教导,君臣之间的互相猜忌,萧烈这样的言论确实很少听到,于是略带自嘲地笑了笑,有些不解地问道,“为什么……同样都是皇子……在经历过那么多之后……你依然可以一如既往……不改初心……”
“从某种角度而言,这要归功于父皇,正是因为父皇对我那么冷漠,才让儿臣不会成为众多皇子的竞争假想敌,从而有了相对安全稳定的环境,并且得以在国学院与朝廷学子一起学文论武,远离了众多皇子所在的御书苑。尽管父皇的冷漠疏远让儿臣失去了一些作为皇子能够享有的特权,但是父皇同样给了儿臣很多,比如说良师益友,比如说还有母后。”
“你是说……程后……”诚帝蓦然想起了一道手执长剑的身影,英姿飒飒,风华绝代。
“嗯!母后虽然对父皇恨意难解,却没有用刻意扭曲的道理教导儿臣,并且让儿臣在一个相对普通的环境之下成长,让我拥有了帝王之家最难寻求的珍贵之物,感情。”
“你可知……感情对于一个帝王而言……是致命的弱点……”
“那是因为父皇曾经伤害了很多人的感情,那些人都是父皇身边最亲近最信任的人,因此父皇也失去了自己最珍惜的人,更将自己推向了近于众叛亲离之境……”言及与此,萧烈微微一笑,语气悠然地言道,“人人皆说感情伤人,其实伤人者并非感情本身,而是人之所行所为伤了感情,从而既伤了他人之心亦伤了自己之心。是人就会有感情,何必非要让自己无情,让他人绝情,甚至还要找出很多千奇百怪的蹩脚借口和荒唐之极的理由。”
“你……这是……什么意思……”诚帝突然心中一怔,心里像是被刺中了什么,愣愣地望着萧烈,失神地言道,“你……你究竟了解多少……”
萧烈依然淡淡地微笑着,语气依然平静,言辞却变得犀利起来:“父皇,故作无情、偏离本性、强迫别人与自己、一厢情愿、言不由衷,这样戴着假面具纠结一生的感觉真的如此之好吗?难道您不觉得身心俱疲吗?”
“人心是很复杂的……”
“是!人心是很复杂,那是因为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都是世人自找麻烦。世事皆有法有则有度,上权者为了一己私利而破坏规则,无所不用其极,过分行事;下行者为了生存,不得不趋炎附势,随波逐流,被迫改变原本应该行走的轨迹;中间者有些人明哲保身,沉默隐忍,避世离群,不立危墙之下;有些人一腔热血,壮怀激烈,却无声无息地化为一冢黄土,无人问津。如此人为制造一系列事端,既非为国又非为民,甚至于人于己都无益处。”
“烈儿……”诚帝眉头轻皱,低沉声音隐忍地唤了一句。
萧烈丝毫不为所动,依然故我地继续言道:“让原本简单之事变得复杂纠结,世人皆效仿如此行径,相互攻击,相互仇视,事态炎凉,人心冷漠,家国混乱,世风日下,这样究竟好在哪里。儿臣实在难以理解,也看不明白,更不想去效仿,因为儿臣实在想象不出一个人究竟出于何种心态会喜欢将自己置于如此乱七八糟的环境之中。”
“你这是在指责朕吗?倘若朕不夺位,你何以继承帝位?”听见萧烈的忤逆之言,诚帝心中颇感不悦,语气生硬了几分,“何况历朝历代皆是如此……就算朕明知是错……有些事情……”
萧烈轻轻一笑,眼神之中瞬间闪过一丝不屑,随即冷静得毫无温度的声音传了出来:“父皇真的有心传位于儿臣吗?父皇夺位究竟是为了谁?是儿臣?或者是天下?还是为了父皇自己?历朝历代真的皆是如此混乱不堪吗?就算真是如此,父皇执掌天下大权,明知前人如此所为是错,却依然不想改正,甚至还要错上加错,难道父皇夺位就是为了延续前人之错?”
诚帝顿时身形一晃,立即后悔刚才所言,原本是想与儿子像普通父子之间一样好好说话的,结果还是被长久以来的帝王习惯破坏了。
萧烈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不妥,也不应该如此,立即垂下双眼,缓和了语气向诚帝道歉:“抱歉……儿臣一时失态……请父皇恕罪……”
“不是你的错……是朕的不是……”诚帝侧过头,眼神飘忽,无奈地苦笑而言,“朕的冷漠让你无法完全不在意,压抑了这么多年的情绪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毕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不是毫无关系的其他人。何况你原本就与那些长在宫中的皇子完全不同,长于深宫,身处是非之中,却始终不改初衷,一直坚定自己的原则。”
“父皇……儿臣……不是故意的……”萧烈的头更低下去了几分,心中莫名一阵难过,却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诚帝,“父皇高看儿臣了,儿臣刚才说过,这一切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归功于父皇,是父皇给了儿臣自由选择的余地,也是父皇赋予了儿臣这一切。父皇没有说错,没有父皇,确实没有今日的儿臣,因为是父皇给了儿臣最宝贵的生命。”
“朕……唉……”诚帝拍了拍萧烈的肩膀,想了想话锋一转,略带感叹地言道,“朕传召你过来,原本也是有一件往事想听听你的心里话,却没有想到让朕听到这么多意外之言。”
“父皇有事尽管问,儿臣一定不再隐瞒,必定坦然相告。”
“嗯……”诚帝迟疑了片刻,想了想措辞,“你应该还记得……吴老太傅吧……”
萧烈心中微震,立即明白了几分,略微沉吟之后平静地言道:“儿臣一直铭记于心,倘若不是老太傅拖着病体一再进言,父皇是绝对不会立儿臣为太子的。”
“这么说来……你对那件事情……心中也是有数了……”
“父皇是指睿王摄政太王叔祁炎那道试题的事情?”
“正是此事,当初朕以此试题试过你和彬儿,你可还记得那道试题的内容?”
“儿臣记得!那道试题是这样的!悬崖之上有两座桥分别连接着两条道路延伸下去,这两条道路之间相隔一里,荆棘丛生,密集高深,无路行走。选择第一条路一个月之内可以到达终点,之后还能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与尊荣,但是桥面只能承受一个人通过,通过者必须舍弃与自己一路走来的父母、兄弟、姐妹、朋友、爱人。走第二条路不必舍弃任何人,所有的人可以一起走,但是需要经历三十年才能到达终点,并且只能得到一半的回报。”
“彬儿犹豫了半天选择了第一条路,而你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第二条路,就是在那一刻,朕决定立彬儿为太子。谁知第二日早朝之上,吴老太傅竟然极力柬言立你为太子,并且为了此事一再抗上,并且在他临终之时依然对此事念念不忘。尽管朕对老太傅的立场颇为不满,不过朕很清楚,老太傅一心为国为民,定立太子之事何等重要,他绝对不会糊涂妄言,肯定是看出了什么端倪,否则他不会如此坚持,因此朕还是立了你为太子。”
“父皇,儿臣有些话不知道该不该说,如果父皇想听,还请父皇尽量不要生气。”
“看来确实有些事情是朕不了解的,你只管说便是了,朕听着。正如你所言,你是朕之子,有什么冲撞,朕也不会在意。”诚帝轻声笑了笑,显出几分轻松,似乎放下了很多。
萧烈愣了一下,也放开了心中芥蒂,坦然而言:“儿臣记得,当时父皇问了二皇弟为何选择第一条路,并且对二皇弟的回答非常赞赏,却对儿臣未提半字,甚至未等儿臣将话说完便武断地认为儿臣的选择是错误的。”
“莫非是彬儿的选择有误?”
“没有!只是父皇忽略了一点!”
“什么?”
“父皇认为以摄政太王叔祁炎的行事作风与睿智无双,他想出来的试题会是如此浅显易解?儿臣看过关于他的史录记载,也曾经问过睿老王爷,他告诉过儿臣,史录所记之言并没有失实之处。依此看来,摄政太王叔肯定是一位重情之人,既然重情,他还会赞同一个为了个人名利舍弃亲人、爱人、朋友的皇子成为太子甚至是一国之君吗?”
“这……”
“其实试题是没有答案的,任何选择都无对错之分,父皇武断地认为儿臣的选择是错,是因为父皇只是从表面的角度去看待这个试题,认为这个试题的目的在于测试一个帝王在面临江山与感情之间,是不是能够当机立断,敢于为江山、为天下而舍弃私情。”
“朕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父皇似乎忽略了一点,这个试题之中,那句‘至高无上的地位与尊荣’只是个人荣辱,与江山、与天下没有任何关系,而且摄政太王叔一直认为江山与感情是没有冲突的,只不过历代帝王绝大多数都堪不破其中的真意而已,所以儿臣认为他不会写下这样的试题。”
“这么说你知道这其中的秘密……因此才会……”
萧烈摇了摇头,淡淡地言道:“儿臣并不知道,儿臣只是想让父皇听一下我的想法而已,可是父皇却没有给我解释的机会。老太傅看出了试题的真正含义,父皇不问,老太傅却问了,而且儿臣的解释与太祖景帝对这道试题的批注多处符合,因此老太傅才会极力柬言父皇立儿臣为太子。”
“这道试题究竟有什么秘密?”
“儿臣只是作出了第三选择……”
“第三选择?”
“儿臣斗胆问父皇一句,天下与皇位,父皇如何选择?”
“嗯?”
“江山与感情呢?”
“你究竟想说什么?”
“历代很多帝王总是说为天下或者江山而舍弃一切,不过仔细想一想就明白,他们都不是为了天下或是江山,而是为了那张象征着世间最高权力冰冷无情的帝王金座。天下也好,江山也罢,都只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是他们为了逃避责任与自己的懦弱胆怯而寻找的借口。”
“朕想听听的你见解,虽然现在有些晚了,不过也没有什么影响。”
“选择第二条路,然后在第一条路与第二条路之间的荆棘丛林开辟出第三条路,让两条道路贯通,尽管披荆斩棘的过程会让自己受伤,但是身边的人一定会与自己一起努力,原本团结融洽的感情不会因为狭隘的虚名轻利而破碎,因为他们会与自己一样得到同等的回报。”
“两全之法吗?”
“并非两全之法,儿臣只是觉得遇到两难之事,非到万不得已,没有必要择其一而行之。世间之难事,选择其一固然可以减少一些代价,但是往往伤人伤己至极至深,更让很多人抱憾终生。另寻解决之法尽管需要付出很多,但是不至于那般极端,至少可以做到无愧于心。办法有很多,选择的余地也不是仅仅限于表面所见所闻,但看自己肯不肯去做而已。”
诚帝眼神微微闪动,略感无奈地叹息言道:“朕何尝不想轻松一点,只是环境使人改变,争权夺利,是非纠缠,身边又有多少人值得信任。”
“父皇,在您心中,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朋友、爱人是否真的如此不值得信任?”萧烈停顿了片刻,收回游离的目光,正视诚帝,继而平静地问了一句,“还是父皇从未有过信任之心?父皇心中除了自己是否真的还有其他人的存在?”
萧烈淡淡地问了一句,此言似乎击中了诚帝心底深处的痛处,顿时神情一变,显得很不自然,怔怔地望着萧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究竟是我不值得信任?还是你从未信任过我?在你心中可曾有过我?
记忆深处的言语乍然在心中响起,诚帝苦笑了一下,颇有感触地言道:“生于皇族,习惯了唯我独尊,遇到生死攸关之时,最先考虑的也是自己,也难怪世人总说帝王无情、无义、无信,帝王宿命,总是如此循环不息。”
“生死攸关之时最先考虑自己是人之常情,众生大多如此,只是帝王执掌天下最高权力,不同于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父皇也曾经说过,帝王以一己之身坐拥天下,理应全心回报天下,儿臣一直谨记于心。牺牲一人而救天下自然毫无任何异议,但是一个帝王倘若仅仅只是为了自己的帝位无情无义到连自己身边的至亲至爱之人都可以舍弃,甚至可以将自己变得毫无人性,这样一个帝王对天下、对江山还会剩下什么?”
萧烈停了一瞬,语气更加坚定,字字铿锵地言道:“太祖景帝批言,天下者,天下苍生也,非帝王一己之功业,更非施行兵戈霸道之理。试问一个对自己至亲至爱之人都毫无感情的人还会对那些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其他人尽心尽力吗,这样的帝王不过是一个只为帝王金座而生的傀儡而已,这样一个傀儡真的可以为天下带来一片盛世繁华吗?荆棘是困境,也是绝境,一个帝王遇到困境不思如何解决问题,只会牺牲他人甚至不惜牺牲至亲至爱来保全自己的帝位,父皇认为这样的帝王身边会有多少人心甘情愿地追随他,对他忠心不二,这样的帝王在面临兵临城下甚至江山颠覆这样的绝境之时,还有多少心思以及能力可以保护万里江山,保护千万臣民,甚至还有天下苍生。”
萧烈微移视线,斜下而望,语气略微有些缓和,眼神依然坚毅:“从古至今,众多帝王孤独一生,与其说是帝王宿命,不如说是咎由自取。此心彼心皆是心,此情彼情皆是情,芸芸众生都一样。既然不是真心,就莫怪他人无心;既然虚情,就莫怪他人假意;既然无情,就莫怪他人狠绝。”
萧烈这一番话让诚帝顿时震惊无言,在历代众多帝王的理解之中,帝位就是皇权的象征,君权至上,帝位就是整个江山,就是天下。得到权力就能得到一切,其他人只能臣服脚下,俯首认命,却从未想过他人之情如何,也从未顾及他人之心。尽管很多帝王标榜以“仁德”治理天下,其实大多时候都是说给别人听的,真正身体力行者少之又少,更不用说是“天下苍生”这等崇高境界。打着天下或者江山的旗号,牺牲他人就是天经地义,真要轮到自己立即变得迟疑胆怯,寻找种种理由和说辞推脱逃避责任。萧烈的话没有错,天下也好,江山也罢,都只是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已。
言及于此,萧烈突然起身,随即单膝跪了下来,傲然自信地言道:“或许儿臣不是所有皇子之中才能最出色的,但是儿臣绝对是所有皇子之中最了解天下百姓的皇子,因为母后给了儿臣普通人的成长环境,也给了儿臣普通人的感情,而天下的百姓都是普通人,因此儿臣知道百姓真正需要的究竟什么。”
“哈哈哈哈……”诚帝讽刺地大笑起来,笑过之后望了一眼萧烈,眼前这个自己曾经最不屑一顾的儿子原来才是最优秀的。
“儿臣知道父皇向来对儿臣怀有疑虑,父皇无须信任儿臣,只需好好保重自己,拭目以待,看儿臣之所行所为是否配得上‘大燕帝君’这四个字。”
“不……烈儿……是父皇错了……”诚帝缓缓地俯下身子扶起萧烈,用力按着他的肩膀,双眸与他平视,定定地望着这个自己一直以来忽略的儿子,诚帝以一个父亲对儿子的语气坚定地言道,“你是最出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