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临川掬水,泽被万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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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府上下已是乱作一团,卢征突然不知所踪,陈与将自己府上的奴仆全散出去找都是杳无音信,急的他在凌冽冬日也躁得满头汗。
“到底去哪了?”陈与在屋内来回踱步,晃得陈夫人脑子直发晕:“你别来回晃了,你腿晃断了人该找不到还是找不到。”
“你说,是不是跑了?”陈与一屁股坐到妻子旁边,紧张兮兮地问道。“前面都是他在拖时间,就是为了瞅准时机跑路。”
“这,应该不可能吧?”两人正说着话,房门便被大力推开:“老爷,老爷!不好了,不好了!”
陈与也顾不得奴才的无礼了,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是不是找到卢征了?”
“不是,不是,是县太爷。”那奴才跑的是上气不接下气:“县衙的官兵都到门口了,说是奉命来抓老爷的。”
“奉命,奉谁的命?!县老爷可是我姐夫,他抓我?开什么玩笑?!”陈与只觉得荒谬,他姐夫要来抓他,简直是笑话。
“奉御史大人之命,传陈与卢征前去衙门问话。”说话的空档官兵已经到了门口,为首的甚至跟陈与私交不错,他走进来,神色虽有些为难但还是小声说道:“陈老爷,受累走一趟吧。”
“御史大人?”陈与感到不可置信,不是说监察史要到明年三月才来吗?怎么这会子就出现了?
“是,如假包换的监察御史。大人现下分身乏术,只差小的转告老爷,陌生事端。”想到失踪的卢征和这突然出现的监察史,陈与心里隐隐有了猜测,他按下不安:“走吧。”妻子担心的呼声在耳后渐渐不可闻,周围奴仆的纷杂也慢慢消匿,四周只剩下北风呜咽,吹动院落老树枯瘦的枝丫,呕哑嘲哳实在难听,陈与已有预感,此番前去便是万事皆休。
县衙外已是人头攒动,虽风霜凄紧,依然挡不住这些乡民凑热闹的劲,陈与在人群中看到了那晚随陆大郎过来的老婆子,以及站在她身后的男人,刚劲魁梧的身形和隐而不露的凌人气势,见之一面便不会让人忘记,长沐县是绝对没有这号人物的……走进去便看见那个叫陆大郎的孩子站在大堂中间,回头见到他满腔的恨意恨不得化成利刃将他碎尸万段。他径直从陆大郎身边走过躬身对着上首的两位行礼:“草民陈与拜见御史大人,拜见县令大人。”
“你就是陈与?”坐在主位上的男人着一身青色官袍,书卷气浓厚但那双似是莹着笑意的却叫人觉得深不可测,陈与小心地偷瞟了一眼坐在下首的王少文——低眉敛目跟老僧入定了一样,看起来是打定主意不沾上自己不开口了,陈与心内冷笑,面上还是恭敬:“回大人,正是草民。”
“我今日来到长沐县,便在路上偶遇这个孩童,他说他的阿娘在你府上做工,结果莫名其妙死了,此番是要去衙门击鼓鸣冤,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陈与倒是坦诚:“草民府上前日子为接待贵客,特地招了一些县内的村妇帮工,陆大郎的娘便在其中,不过……”陈与略微停顿,看了眼身边的小孩,继续说道:“他娘可不是莫名其妙死了,他娘是自杀。”
“你胡说!我娘不是自杀!”听到陈与还在狡辩,魏倩拼命忍下的怒火再次点燃,温琰之惊堂木拍下,清脆的声音如海浪奔袭海岸一般在整个衙内扩散开来:“肃静。”
“为何自杀?”
“那晚草民所晏贵客乃是滕州富商,这女子夫君应征入军已有四年,想来是不甘寂寞又见这富商财产丰厚,便起了勾引富商之心,好诈一笔钱,趁富商喝醉便主动要求送他回屋休息,哪想到草民这位贵客是位刚正之人,识破了这女子的诡计,当即便叫来了草民,他娘见心计败露,羞愧不能见人,便拿起桌上剪刀自戕而死了。”这番说辞都是当初跟王少文商量好的,案情详细也是王少文录入卷宗了,那个女人只有这一个死法。
“可有人证物证?”温琰之翻阅王少文呈上来的卷宗,问向身边的王少文。
“有,物证一直被留存在衙门内。”王少文躬身揖礼,吩咐身边的师爷:“将此案的物证拿来。”陈与也赶忙接着往下说:“草民全府上下皆是人证,大人可要明察啊。”
拿起托盘里的剪刀,温琰之看得剪刀上已经干涸的血迹,想着自己见到的蒙氏尸体,胸口的伤口,他闭上眼复又睁开,阳光落在那双褐色的瞳孔上,似是天光穿透明镜:“王大人当真是断案神速,第二日便结了案将死者下葬了。”
王少文心内一沉,这个监察史看来不好打发:“此案下官也是仔细审查过,并没有其他疑点,证据确凿故而结案。”
“噢,证据确凿。”温琰之点点头继续看手上的卷宗:“此案另一位当事人卢征何在?”听温琰之问到卢征,王少文将目光却落在陈与身上:“卢征一直是住在陈与府上的,陈与,卢征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回二位大人,这卢征不见了。”接触到王少文的目光,陈与心里是有苦说不出,这个时候卢征失踪了:“草民今日派了家里奴仆出去寻找,一直都无所获,只怕这卢征是……”他觑了一眼上首的温琰之,试探地说道:“跑了吧。”
王少文听他这么说,脸色顿时突变,一为卢征失踪,二为陈与的蠢钝,温琰之顿觉好笑:“跑?如王大人所断,卢征又没犯事,他跑什么?”
陈与顿时语塞:“这……可能是害怕……吧。”温琰之不想与他废话,将卷宗往案上一扔,一直温静随和的面容渐渐隐匿:“卢征,本官给你们找到了。来人,带卢征!”
陈与不可置信地看着被人带上堂的卢征,他顾不上此地是县衙,上前一步问道:“卢老爷,这两日你去哪了?!”然而卢征整个人萎靡不堪,见到陈与更是眼神闪躲,不敢理会,只是缩瑟着跪到地上直磕头:“小人卢征给监察史磕头,给县令老爷磕头。”
“卢征,本官且问你,十一月七日那晚在陈与府上发生了什么,他家帮工的蒙氏又是怎么死的?”温琰之看了眼孤零零站在角落的陆大郎,孩童的眼中噙满泪水,身体也在不住颤抖,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即使如此他依然倔强的挺直脊梁,等一场迟来的公正。
卢征低垂着头颅,,沉默着,直到上首温琰之的声音再次响起,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说道:“那天晚上,县太爷的小舅子陈老爷为草民设宴摆酒,好洽谈在草民在长沐县的生意,其间有个女子上来斟酒,草民瞧她容貌不凡,便不由多看了几眼,陈与与在坐的一众宾客闹哄哄的,草民就多喝了几杯,然后,陈与便吩咐那位女子送草民回房间休息。”他看了眼站在一边脸色已经惨白的陈与,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草民清楚的记得,当时陈与在草民耳边说”此女子是送给草民的礼物。”所以草民才……”
“卢征,你放屁!”听到卢征全部招了,陈与顾不上此时是在公堂上,连粗鄙之语都冒了出来,魏倩只觉得浑身冰凉,她原本以为是贪图美色的意外,原来的她的阿娘从一开始就是被送出去的礼物。而卢征已经口不择言:“这个卢征已经失心疯了,来人!还不给我拖下去!”
“陈与!这里是公堂,本官与王大人都没有说话,你一介乡民就敢越俎代庖,命令官兵,谁给你的胆子!”温琰之已然动怒,御史巡查即是代表天子,这陈与居然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可见平日何等嚣张跋扈。他看了眼旁边的王少文,怒意在眼角弥漫,而王少文只是低头不敢表态:“卢征,你继续说。”
“是,大人。那女子抵死不从,拼命挣扎,而草民又因喝多了,便在纠缠时手上失了力道把她掐死了。”他重重地在地上磕下一个响头:“当时草民害怕极了,是陈与说,他说这女子不是草民掐死的,是自杀,叫草民放心,一切都给草民料理得干干净净。”
“大人明鉴,这卢征是在诬陷草民啊。”
“大人,草民所言句句属实,若有一句假话叫草民天打雷劈!”一时间,公堂上闹哄一片,魏倩都要支撑不住瘫坐在地,她失神地看着眼前混乱的样子,只觉得天旋地转要昏死过去。“御史大人,下官以为,这卢征失踪了两日,如今出现在公堂上,神色又萎靡不堪,前后证词不一,很难不让人怀疑他是被人威胁才会翻供。”一直没有说话的王少文此时站起身来,他若再不开口,只靠陈与这个猪队友,再没有翻身余地了。
“所以,王大人认为卢征的话不可信?”不等王少文开口,温琰之就说道:“既然王大人觉得卢征这位活人的话不可信,本官便请出此案绝不会说谎的人上来。”温琰之惊堂木一拍:“来人,带蒙氏。”
听到蒙氏二字,整个县衙仿佛滚烫的热油里低了一滴水,所有人都沸腾起来,各种声音此起彼伏,魏倩不可置信地四处张望,她的娘为什么会来,她已经安葬了啊,殷叔叔和温叔叔也没有告诉她这些啊?看着陆大郎无措的样子殷骞垂下眼睑,不忍再看。
蒙氏的尸体很快就被抬了上来,以白布覆盖全身,王少文的眼睛似是被这白色刺伤,微微撇过头去——什么都完了。
温琰之走到蒙氏的尸体身边,一把掀开上面的白布,女人死亡多日的模样就这样暴露在众人面前,衙门外围观的百姓发出惊呼,更有承受力差的当场呕吐出来,温琰之看着面前的尸体道:“本官在外地为官时,也曾断案无数,蒙氏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本官还是看得出来的。”他指着蒙氏的脖子说道:“一个喉骨断裂,颈部手腕皆有伤痕的女人,王大人!你是怎么断出自杀的?”
“还有!”他拿起蒙氏的手掌对着所有人说道:“本官验尸时在蒙氏的指甲里发现异物,似是人体碎屑,还有她指甲上已经干涸的血迹,王大人,这些你都看不见吗?”他快步走到卢征面前,将卢征拽起来指着他掩在衣物下结痂的抓痕说道:“卢征,这些抓痕是怎么回事?”
“大人,是草民强迫这女人时被她抓伤的,草民一句都不敢隐瞒,蒙氏就是草民掐死的,她胸口的伤,是陈与扎上去的,说是为了伪造自杀!事后,陈与拿这件事要挟草民,将长沐县草民手上铺子的营收全数要去,草民不敢不从,只能答应他,草民还与他签下契约书,大人,您去陈与府上一搜便知。”温琰之微微一笑,回到公案上抽出一张纸展示出来:“是这个吗?”卢征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忙不迭点头:“是,就是这张。”
而陈与早已在温琰之一系列的证据下面如土色,他脚下一软跪到地上:“大人,恕罪啊。”
“恕罪?陈与,谎言被揭穿了开始求饶是不是为时已晚了?”温琰之坐回主位,惊堂木重重拍下:“卢征,你于十一月七日晚掐死蒙氏,罪证确凿,处以斩刑;陈与,知情不报,伪造现场,制造蒙氏自杀的假象,以此要挟嫌犯达到自己的目的,其心歹毒,罪无可赦压下去听候发落。”最后他将目光转向王少文:“王大人,你作为朝廷命官,本该秉公执法,为百姓伸张正义,然而你罔顾事实,不做任何查证,仅凭亲眷的一面之词就草草结案,使凶手逍遥法外,无辜之人含冤入土,王少文,你该当何罪!”
“下官失察,下官知错。”知道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王少文乖乖跪在地上认罪。
“你是真的失察还是因为其中的利益关系而选择包庇,王大人,本官会在在长沐县一一查清楚的……”后面的话魏倩已经听不见了,她看着被白布重新盖上的尸体,这些日子里所有不甘愤怒终于在这一刻尽数洗刷:“娘,你清白了。”
僧人的诵经声轻缓又透着抚慰心灵的力量,魏倩看着檀香木的棺材被抬到墓坑旁,有人过来请示设道场祭祀的道士:“可否封棺入土。”道士闭目掐指:“可。”手上突然被塞了一柄铁锹,魏倩不知所措,沈大娘在旁边说道:“为你娘添一铲土吧,让她安心上路。”殷骞也走过来从怀里拿出一个物件递到魏倩手上:“一直都想着拿给你,总是没有合适的时间,这是你爹让我一定要交给你们娘俩的。”
魏倩接过一看,是一个由两块玉合在一起的玉佩,形状如阴阳太极鱼,上面雕刻的东西魏倩看不明白:“这是……”
“这是在敌军手上缴获的战利品,上面的图是你爹自己刻的,一只兔子和一只小羊,你娘跟你的生肖。”魏倩摩挲着这块成色算不上好的白玉佩,翻到背面——歪歪扭扭的四个字,茵茵,临泽。她拆下合在一起的玉佩,兔子的是茵茵,小羊的是临泽。魏倩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我娘的闺名就叫茵茵,爹寄回来的家书里有这两个字,娘还特地指给我看过。”
殷骞目光温柔,语带怀念,那些家书还是他代笔所写:“是啊,这是你们的名字。临泽,你爹翻遍了我带的几本书,特地为你改的。”他蹲下身与魏倩目光持平:“临川掬水,泽被万物。出自《浮生记》,某地因触犯神灵导致三年不将一滴雨水,唯一的水源在从山顶留下的川流,神明却截断了它,有一个少年不忍饿殍遍野,便带上水桶立誓要取下水源解救家乡,可是神明施下法术,水桶里装不进一滴水,少年没有办法只能用手汲取那一点点水源,一步步走下山,哪怕到山下手里只剩下一滴水,少年也不肯放弃,就这样往返无数次,少年终于累死在取水的路上,神明最终被少年坚贞的灵魂感动,降下甘霖。临泽,你爹希望你心怀善念,如这少年一般为了信念坚韧不屈。”
玉佩沾染了手心的温度,摩挲间暖意顺着血脉一路蔓延至心底,他将兔子的玉佩放进阿娘的棺木,随着一声“封棺入土,往入轮回”,铁锤砸下,棺木被彻底封死,雪松被风吹动簌簌作响,夹在针叶上的雪花如晶体散落,折射着绚丽的光彩,他听着松叶舞动,如妙龄女子婉转悠扬的歌声,在耳边吟唱:
扶风花摇影,茵茵青草香。携君关山意,寄尔相思情。
作者闲话:
新手村结束,最后一段像是命题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