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天道昭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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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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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着炭火的暖室,有氤氲的雾气在袅袅蒸腾,悬于房顶久久不肯散去,王少文只穿了一件墨绿色卷云纹道袍,姿态适意地坐在软塌上,怀中窝着一只毛发纯白鸳鸯眼的猫,正眯着眼打盹,脖子那里被王少文不轻不重地抚摸着,舒服的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下首面容白净的侍童跪坐在一侧,将热水倒入茶碗以茶筅击拂,案上小炉煨着沸腾的热水,蒸腾的热气更衬得侍童唇红齿白,如此反复倒水击拂,直到汤色变白,汤花均匀地铺在茶上才算完成,他捧起茶盅一步一步跪行到王少文面前,黑色的茶盅被白如柔荑的纤手捧着,只恍惚让人以为这双手是清泠月光凝结而成。
王少文刚接过茶汤,便听到隔间的竹帘被掀开的声音,陈与,他的小舅子脚下生风地走了进来,语气里都是邀功的味道:“姐夫,那个卢征被这事吓惨了,方才直抓着我的手说一切听姐夫你的安排,连我对他提的那些要求只怕他都没听清就点头答应了呢。”他一撩衣袍坐到王少文旁边,瞥了眼下首秀气如女子的侍童,眼里闪过一丝嫌恶,但很快便隐匿情绪说道:“一条村妇的命就换到了我们想要的!赚。原本还想着这卢征虽是个商贾,但也是江南富商该怎么让他把布行的利润分出来,既不会让他吃亏又显得我们长沐县开化大度,为民生劳心劳力,哪想到这卢征那天一见到这村妇便移不开目光……也是,这模样比那些勾栏女子都好。”他嘿嘿一笑,并没有什么可惜地说道:“可惜,性格太烈了,卢征又喝了点酒结果就这么死了。”
王少文只是挥挥手让侍童退下,给怀中的白猫顺毛:“你们是怎么说的?”
说到这个陈与就激动地想靠过来,但在看到王少文无波无澜的双眼时又胆怯地坐了回去:“我见他跟没了魂一样,就让他把以后在长沐县开的布行所有利润里的这个数全部拿过来了。”陈与比了这个数字,脸上是收不住的奸猾笑:“而且一条人命就吓破了胆,后面还敢来吗,这长沐县铺面的管理以后迟早也是我们的。”
“嗯。”王少文语气虽是淡漠不显情绪,但对陈与的做法却是完全赞同的,没有他的默许这陈与又怎么可能在长沐县作威作福,揽下万贯家财,连一条人命都毫不在乎。他抿了一口茶汤:“留底了?”
“当然。”陈与懒散地靠坐塌上,逗弄一旁对他不理不睬的猫:“真是没用的废物啊,这都几天了人也埋了签名时手还在抖。”他想着当时卢征怂包的样子,不屑地耻笑起来,连他孩子突然闯进来都把他吓个半死。
“东西收好了,监察御史年后就要来了。”王少文望着炉内炭火,赤红的火焰静静地燃烧着,不时发出声响,噼啪一声将陈与面上的耻笑尽数炸去,只剩下破碎古怪的错愕。“监察御史?”
从案几堆叠的文书里抽出一张折子丢到陈与面前:“朝廷的文书,监察御史温琰之尊圣意巡查西州。”
西州正是长沐县所属的州,监察御史巡查西州,难保不会来这些下属县乡查看一番。陈与将手上的文书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有些不可置信:“这皇帝老儿怎么突然想到派监察御史来我们西州这个穷乡僻壤处了?”
“慎言!”听到陈与对天子不敬,王少文将手中茶盏不轻不重地搁到案几上:“天子也是你这样随意称呼的。”
“反正他又听不见。”陈与满不在乎:“姐夫你是担心这什么监察御史会跑来我们长沐县?”
“……”
“你多虑啦。”陈与随手将文书丢回案上,带起一缕轻风惊起旁边的烛火微微颤栗,王少文晦暗的眼中烛光隐隐绰绰随后在低眉敛目间消失不见。
“这些监察御史,看着权利挺大,品级也不过就那么芝麻绿豆大,而且他们一直生活在哪,天都!香车宝马朱门绣户的繁华天都,我们这长沐县嘛……”陈与瞧着自己修剪整齐的指甲,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荒蛮之地,这些监察御史只怕来了西州就不想出门哦。”
“你简直愚不可及。”王少文终于忍不住打断了陈与盲目的自信:“你以为这文书为何会从州里传到我手上。”
陈与这才反应过来:“所……所以,这是说……”
“御史要是只巡视西州内附郭县,刺史大人何必将文书传于我。”
“那、那我们怎么办?”陈与这才有些慌了:“这又出了人命?”
若不是看在自己那早亡的发妻的份上,也需要这个蠢材出面给他敛财,王少文早就一脚将陈与踹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今几月?”
“十一月……”陈与不明所以。
“监察史三月才会来西州。”
听王少文这么一说,陈与终于明白了,顿时脸上惊惶全无继而换上了了然于胸的笑:“我明白了,我一定在御史大人来之前把一切都处理的漂漂亮亮,让御史大人挑不出半点错来。”
王少文不置可否只是摆摆手,示意陈与可以走了。陈与离开时又看了眼案上的茶盅一眼,突然说道:“姐夫,姐姐走了也有七年了吧。”富态的男人一改往前的油腻猥琐,那双被脸颊的肉推到一起而变小的眼睛,此时正定定地望着王少文,漆黑的瞳仁里连烛火都照不进半分,幽深的宛如一口深井,往里看去一片黑暗。
王少文抬头,对上陈与的脸:“是啊,七年了。开春后随我去祭拜吧。”
被大雪覆盖的山林爬起来分外吃力,虽然这几日老天很是给面子放晴了,但山中的积雪向来都是最难化开的,加上温度过低,原本松软的积雪都被冻上,人走在上面稍有不慎就会滑倒,殷骞和温琰之在朱如意的带领下艰难向蒙氏的墓走去,不时有厚重的积雪从道路两旁的松树上向他们砸过来,温琰之一介文弱书生,爬山已经累得够呛,这积雪砸下来他甚至来不及躲避,直接让他成了个移动的雪人,走在后面的殷骞赶忙问道:“琰之,没事吧?”
拍掉头上的积雪,温琰之将兜帽带上:“雪而已,无事。”
“我们到了。”朱如意在前方的一片空地处停下,指着那个新垒的坟头说道:“就是这了。”
殷骞走到跟前看着眼前连个墓碑都没有的新坟,半晌没有说话,日光从头顶落下,将他高大的身躯包裹,让他的悲伤连一个藏匿的角落都找不到,无人说话的空间里只剩下无言的风轻轻吹动流云,吹起树叶如泣如诉的呜鸣。他长叹一口气,似是掩盖已经通红的眼眶拿起带过来的铁锹:“挖吧!”
棺木埋得并不深,三人很快就将蒙氏的棺椁暴露在了日光下,温琰之看了一眼殷骞已经在颤抖的手,小声地说道:“将军,让下官与朱小兄弟来开棺吧。”
“不必。”殷骞摇摇头,决绝道:“我要亲自给弟妹讨一个公道。”
温琰之遂也不再坚持,吩咐朱如意:“小兄弟,过来开棺。”
“啊……噢。”
林中不知是什么鸟儿发出一声清唳的叫声,直破云霄,吓得朱如意打了个寒颤,木材摩擦的声响低沉暗哑,三人合力将沉重的棺盖抬走——长久密封的棺内,空气无法流通,盖在蒙氏身上土黄色的麻布一如下葬时的样子,没有半点改变。朱如意早已在棺材盖打开后就已经坚持不住心理防线跑到了一边,温琰之倾身看着棺内:“情况看来比我预想中要好,”
棺内人的身体虽被麻布包裹,但依稀能辨出是一个身形娇小的女人,殷骞的声音钝钝的,透着疲惫:“怎么说?”
“长沐县因地处西北气候上比起天都是冷很多的,前段时间风雪又大,天气比往年都要寒冷,这样的条件其实是不易尸体腐化的,看这麻布颜色都无甚变化,陆夫人的遗体应该也不会有太大变化。”随即他转头问朱如意:“陆夫人的遗体下葬时可有清理。”
“怎么会有清理,就给了这块麻布随意包裹住便葬了。”朱如意那眼睛小心地偷瞄棺材,在看到麻布一角时又吓得缩住了脖子。他没见过蒙嫂子的尸体,但娘说死状很恐怖,朱如意实在没胆子看。
温琰之伸手揭开麻布,蒙氏死气沉沉的脸赫然出现在两人面前,那双圆睁的翻着眼白的眼睛依然没有闭合,死死地盯着,盯着这个令她含恨而死的世界。耳边传来小声的啜泣声,温琰之当做没有听见,他将麻布全部褪去,看着女人胸口干涸的血迹,温琰之小心翼翼解开蒙氏的衣服:“伤口长度只有半寸,的确是像剪刀这种小物件所伤,不过脖子这里……”他蒙氏的脖子已经僵硬无法扳动,温琰之能凑近去看,死亡的味道扑面而来:“骨头断了。”他回身望着殷骞说道:“确实如大郎所说,这不是自杀。”
“……被掐死的?”殷骞看着棺内女子,手指不受控制的颤抖:“人命,在这群混蛋面前算什么!算什么!”
“贫者贱如蚁,小地方的当权者就是这样,一手遮天,黎民百姓在他们看来不过是行走的牲畜罢了。”温琰之语气平淡,这样草菅人命的败类他见得多了。他拿起蒙氏的手仔细观察,手腕上也有伤痕,应该是被强迫时造成的……“嗯?这是什么?”他突然发现蒙氏的指甲缝隙似是卡了碎屑。
“怎么了?”殷骞闻言当即跳进坑内,温琰之将蒙氏指甲内嵌入的碎屑只给他看:“你看这个。”
殷骞从腰间的坠饰上拿出挑牙,一点点将指缝中的东西抠出放在丝绸手绢上仔细端详:“这是干活时没洗净的脏污吧。”
“下官瞧着不像,而且当晚陆夫人是在前厅的,既是为了所谓的撑脸面,怎么会如此不注意指甲中的污垢。”温琰之摩挲着蒙氏的指甲前端,声音冷静到像是在一场风暴外的独善其身。“指甲也是特地修剪过的形状,以沈大娘描述,陆夫人很重视这活计,绝不会犯这种疏忽。”
“你说得没错,那这会是什么?”两人俱陷入了沉默中,一旁的朱如意小声地插话:“是不是肉啊?”
“肉?”温琰之与殷骞面面相觑,不明白朱如意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朱如意眼睛都不敢往这边看只得低着头说:“我听娘说蒙嫂子是被那个,那个什么,那蒙嫂子会不会在反抗的时候不小心抓伤了那个姓卢的,这个是他身上的皮肉啊?”
“……”见对面两位大官一言不发,朱如意心里直发虚,恐自己说错了话:“我也是胡乱猜的,并不是……”
“不,小兄弟,你说的也许就是答案。”温琰之望向殷骞,后者点头:“这不难印证,会会这个卢征就知。”
有风呜呜而过,将针叶上的积雪吹散,如春日杏花,飞舞翩跹,阳光似水而暖,洒落的金光映照皑皑白雪,天地间一片纯净明澈。
作者闲话:
过年吃喝玩乐,过了十五假期活计一堆,拖的有点久了。